第71章(1/2)

棠儿却没有回房,独自领着福康安进了自己平日颂经上香的佛堂。青灯古佛袅袅烟烛间棠儿止了步,慢慢地伸手细细抚过香炉中未烬的残灰。

和珅。。。我董额氏要保住的东西,就没人抢地走——你也不外如是!

过了许久,她才回身看向福康安:“康儿,额娘已经五十岁了,你阿玛当年去时,还不到这个岁数。这一晃眼,就整整八年过去了。”福康安根本心不在此,有些急噪地胡乱点了点头,却又听棠儿道:“今日为我做寿筵开百席,这是难得体面,也是皇上给我,给你,给富察家的恩典——我本也这么想地,所以,方才入宫想见见皇上,亲自谢恩。。。可我错了。当女人还在为曾经的感情长吁短叹,男人或许早已转身,去追逐另一段新奇有趣的感情——男人说的“忘”,总是比女人要决绝的多——君心易转这个词我此刻才能体会明白。”

福康安此时才气地一抖——这个身世是他一辈子不愿宣诸于口的耻辱,他的额娘怎么能如此轻易甚至习以为常的语气漫不经心地出口!棠儿一脸平静地看他:“我没见到皇上,却只因和珅从中阻扰——你二哥说的对,这个人留着迟早对富察家都是个祸害!”

“额娘!”福康安腾地起身,拉着脸道,“您就安心礼佛就是,朝中之事不必费心——即便和珅是祸害,也是我们逼出来的!”

“看来你知道不少事。”棠儿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,面上虽笑,却仅仅动着脸皮,看来诡异阴森,“只是我就是不明白,一个男人,还是被那些贱民糟蹋过的男人,怎么就能让那么多人为之神魂颠倒!”

福康安一怔,他完全不知棠儿所讲何事,什么糟蹋?谁?。。。和珅?和珅!“当年是你威胁和珅离开?!是你逼和伸吃鸦片?!”他一瞬间明白过来,顿时咆哮出声——心里的恐慌如决堤的潮水般肆虐泛滥!棠儿虚弱地一笑,刚想点头,就摔进了福康安的怀里,福康安手中一沉,只觉得她的身体如坚冰一般,顿时骇然,充口而出的憎恨瞬间凝结,他忙将她翻过身子,只见她青白的脸上一点红唇早已失了血色,泛着层诡异的蓝光:“你——你服毒?!来人!快来人——”

棠儿惨然一笑,依旧沾着香灰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攥着他的衣服,用力地纠结着,似不甘更似警告:“从前,我心里只有你阿玛,如今你阿玛早就去了,我心里。。。也早成了活死人——我活这辈子。。。早就够本了——但如今我死,却是和珅一人所害!”

胡说!福康安双目炽红——和珅从未对不起过傅家。却是他以及他的家族对不起他在先!棠儿咧嘴一笑,大量的鲜血染红了编贝般的皓齿,淋淋漓漓地还在望下淌,观之可怖:“毁我富察氏就是绝我性命!实话。。。告诉你。。。当年是我,逼和珅离开你。。。但他实在太倔强了,倔强地我想撕裂他!而今他来报仇了,我焉有不死之理。。。康儿,你是我唯一的儿子,傅家唯一的希望。。。你,你要记着一句话——你要是抛下傅公府同他在一起,富察家列祖列宗,你的生身父母,死后都必化厉鬼纠缠尔等一生一世!”

她圆瞪着眼,揪着他的手青筋毕露而陡然僵硬!“额娘!”福康安被雷击中一般痛苦地抽搐着——为什么。。。为什么偏偏是他的父母,摧毁他一生的挚爱!他崩溃了,第一次受不了地跪坐在地,仰天长啸——

为什么!!!!

入冬伊始,因着乾隆带着容妃并几位阿哥近臣巡幸热河,于避暑山庄接待班禅六世,和珅由于精通藏语而随驾前往,留下十一阿哥成郡王在京监国,趁此机会明里暗里反对和珅的几股势力就汇合在了一起对“和党”发起了猛烈攻击。先是陕西道监察御史曹锡宝状告和珅家奴恃主横行,公然冒用一品朝官车驾招摇过世,劾其‘持势考私,衣服、车马、居室皆逾制’言之灼灼,然奏折一上如石沉大海,曹锡宝一怒之下,公然截了和府车驾,带着顺天府的衙役一把火将那轿子烧个精光,大火腾空浓荫蔽日,一时之下众人侧目,各种流言喧嚣尘上,曹氏之勇而无惧一时传地沸沸扬扬,被人称为“烧车御史”——物议沸腾,迫使原本不当是回事的乾隆帝在承德也坐不出了,只得下诏宣曹锡宝承德见驾。同时御史谢振定上奏折以西秦腔淫靡不堪请旨奏禁,以正京城人心——天下无人不知魏长生与和中堂之亲密,明眼人一看即知奏禁秦腔也是针对和珅而来。

一时之间,朝上局势如山雨欲来风满楼。

和珅却自巍然不动,仿佛外边闹地如何沸反盈天都与他无干,自在承德负责接待班禅一切事宜,并总理筹建“外八庙”工程,乾隆因此命其兼任理藩院尚书,管理蒙、疆、藏,三个地区的一切外交事务。

一日,乾隆以此事笑问和珅,和珅却提衣跪了:“皇上,奴才从来不敢纵奴逞凶,若真有如此情弊,还请皇上严加惩处,杀一儆百!”乾隆不过是说笑几句,没承想和珅如此大义凛然,只得将刘全也召来承德,与曹锡宝对簿公堂。刘全一来,衣着寒素周身坠补白发苍苍,一见乾隆就吓地老泪纵横,一口一个“冤枉”,言称和府上下皆小心谨慎,无有骄奴逾制事。乾隆审问才知曹锡宝曾未请旨就将刘全下狱,顿时勃然大怒,以曹锡宝“诬告忠良无中生有以邀虚名”等罪革职。一时间群臣哗然,傅家党人奔走迎救,乾隆看在眼里,召协办大学士纪昀问罪,纪昀年事渐高,又曾经远戍新疆着实怕了,便违心地在乾隆面前竭力表白,声称自己对曹锡宝毫不知情。乾隆见他如此露骨激烈的反应更是认定他是幕后主使,冷冷一笑,遣其速回北京。虽无明惩,纪昀至此圣眷乃绝。

伺候乾隆与容妃进了膳,和珅才从烟波致爽殿退出,刚走进万壑松风殿,就见众人早已经等候多时。苏凌阿吴省钦等人连忙起身,恭恭敬敬地行了礼:“和相。”惟有福长安神态复杂地看了和珅一眼,方缓缓起身道安。和珅不以为意地随手一扬命众人坐下议事,苏凌阿先是扬扬自得道:“和相这招将计就计果真厉害,那帮人死也想不到我等早有准备,还白白搭上个曹锡宝!经此一来,和相威权更重,再有敢与您不齐心的,曹锡宝就是榜样!看看傅家那帮人还敢不敢轻狂——”一句话未说完就想起福长安也在座,这话是把他也绕了进去顿时吓地噤口不言。一旁的吴省钦是个老翰林了,原本一直在翰林院碌碌无为直到和珅点他中了进士,近来才能逐渐取代纪昀跟在皇帝身边伺候笔墨,见状忙转移话题道:“只是下官不明白,曹氏之事早有耳闻,怎么平白多出个奏禁西秦腔之事?若说以此攻击和相,未免太不够格。”

长安心里知道此事必缘自永琰的,却闭口不言,只是冷冷地瞥了苏凌阿一眼——他出身高贵天生骄傲,若非为了和珅他只怕永远不屑与这等小人为伍。

“此事虽看起来平平无奇,锋芒所向也不过是个戏子,但来势汹汹,步军统领四下招贴文书说要‘秦腔伶人刻日出京’大有不达目的势不罢休之势。”吴省钦沉吟片刻,又道“不过和相必不为此区区小事而乱大谋,我们已拔掉一个曹锡宝,何妨此事就让他一步,一个优伶,驱逐罢了。”

和珅放下茶盏,第一次开口说话:“。。。不行。我的人我护不了,明天就有人要骑我头上!魏长生不得离京!动他双庆班,就是向我和某叫板——我倒看看,京城有谁敢逐他!”

众人齐吃一惊,尤以长安为甚——他明知此事是永琰暗中为之,却铁了心要与永琰撕破脸为敌,只怕以那嘉亲王的心胸,二人正式决裂对面为敌的日子已经不远了。

永琰果真气急败坏,一手拨落案上茶碗,一声脆响之下裂作齑粉。

穆彰阿在旁暗自一惊,只要碰上了和珅,他这主子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就烟消云散,却依旧低头道:“和中堂也委实过分了,王爷之尊在众阿哥中都是头一份的,在京监国的怎么着也该是王爷,怎么一转眼改为成郡王了?若非和中堂在君前进言,谁人有办法改得了皇上的主意?”

永琰重重地吐了一口气,心里如百爪饶心:他是在向我宣战!他当年能立得了我如今自然就能改立他人!不论是老十一还是老十七,还不是他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和相爷一句话!你无非就是想告诉我这个道理!那一次,就这么令你生恶痛觉——我只是想好好爱你,有什么错!你就非要恨我至此?!

忽见近侍匆匆进来,刚给永琰行了个礼就忙道:“王爷,京城八百里加急,台湾林爽文反了!杀了县令知府,自立为王,福建巡抚常青带兵征讨被打地只剩百余亲兵退回大陆——台湾已成孤岛,空悬海外!”永琰与穆彰阿都是一惊,暂时将心思从和珅身上收了回来:台湾天地会闹地厉害,他们早有耳闻,可不过就几场刁民闹事,怎么忽然就闹到如此不堪收拾的地步?一群乌合之众占山为王,就能打的官军屁滚尿流?成个什么事?!

“常青这混蛋行子!往年进京给我请安我就看他不地道!丢脸跌份到了这份上看我如何整治他!”永琰毕竟心怀家国,此刻也是恨地牙痒痒,却听那近侍接着道:“嘉勇公福康安已经主动请缨,督战台海,如今已来了承德陛见,不日就要出兵!”

穆彰阿倒张大了嘴:“福公爷不是恰逢母丧,还在家丁忧么?怎么——”

永琰沉着脸,冷冷一哼:“。。。看看去。”

从烟波致爽殿跪安出来,福康安并不意外地看到自己的弟弟,在一地将融未融的残雪中无声静立。他挥手摒退跟着的随从,上前与他并排而行,两个一般伟岸却萧索身影穿过云山胜地,穿过万壑松风,踏上芝径云堤,待渡过这片波涛万顷的湖面,承德避暑山庄的正门丽正门就远远在望了。

真要踏出了这道门,便是天涯海角永难相见。

他止了步,刀凿斧刻般严正的脸有了一丝松动——明明已经立了誓,为何还是放不下——怎么可能放的下呢?事到如今时至今日,他与他并立于帝国颠峰,却已注定彼此不得相守的终局!他终究无法漠视亲娘的鲜血无法践踏过傅公府的荣耀,去追求属于他自己的人生。

什么功高千古什么名留青史都不过是禁锢他的一座雕梁画栋的牢!

可叹可悲的是他自己走不出来。

“此去台湾,剿匪善后与民生息,也要三五年工夫。待台湾事了,我会请旨督抚闽浙两广——总之,不会再回到京城。长安,你好好看着他,替我。我们富察家亏欠他太多——”

“三哥。”福长安转头看向逢母大丧后陡然间老了十岁的男人,“你真要这么做?”

福康安闭上眼——嘴唇哆嗦了一下,就向前迈了一步——

“三哥!湖东的烟雨楼乃拟嘉兴烟雨楼而制,湖光山色乃全园之冠,皇上看着可意,下诏挪为和中堂日常办公起居之用。”福长安终于忍不住了,伸手漫指那雪雾残霭深处,微微眯起眼眨去泛起一点波光。福康安一愣,下一瞬间,在他的理智还未能理解和消化这个消息之前,就难以自制地转身向烟雨楼拔足奔去!

门陡然推开,凉风夹着雪片飕飕地刮进来,吹散满案公文。和珅啧地一声,忙弯腰去拾,却看见那双眼熟的牛皮皂靴踏在他的眼前。

他有些愕然地抬头,福康安?——不,不是福康安。大清一等嘉勇公永不会如此衣容不整彷徨无措。

然而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忽然大踏步地进来,连门都不及掩上就忽然将和珅拥入怀中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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