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七宝帐(1/2)

上官婉儿走出居室房门,先深深吸一口气,又情不自禁伸个懒腰。

民宅里的气息就是与深宫不同。一样的院落重叠、华厦轩敞、飞檐翘角、雕梁画栋,乍一看也尊贵威赫气象森严,可感觉还是轻松宽泛得多。

昨夜一场大热闹。为婚礼搭起的大帐篷“青庐”和小圆“百子帐”还立在院内,许多屋宇门楣梁柱上绕挂的红绢彩绸尚未撤下,地面上也处处散落庭燎柴炭、花果珠钿,甚至仔细闻嗅,空中犹有烟熏竹爆的气味。李宅——不,该说是臧宅——男仆女婢跑来跑去收拾残局,正是婚礼过后清晨该有的模样。

“娘子当心!”

忽一股风声飚过,婉儿眼前黑影闪过,翩然上天又落地。她小吃一惊,后退半步,定下神来笑骂:

“修多罗,你又闲淘气!找打么!”

立在她面前的男装婢女,浓眉大眼神采飞扬,个头高得惊人,几不亚于伟岸男子,毫无少女低眉顺眼的娇羞温柔气。这男装婢走上大街,如果不开口,街上人十个有八个真会当她是个俊俏少年。

听到婉儿斥骂,她也不惶恐,只笑吟吟一躬身,伸开手掌:

“尚宫娘子别怪,修多罗看走眼了,还以为天上飞来暗箭,有人要害娘子呢……”

她掌中只有一片黄叶。婉儿瞥一眼,摇头笑:

“你就是故意瞎闹吓唬我。飘落叶和飞暗箭差得多远,你这青越神尼的高足分辨不出来?唉……都八月仲秋了啊……”

伸手拈起那片黄叶,婉儿心生感触。今年的年号改成什么了来着?嗯……大周久视元年。她都记不清这是女皇称帝后第几次改元了。

“娘子要回宫吗?”修多罗问,“公主昨日吩咐,叫婢子陪侍着上官娘子平安回到大内,再探问圣上御体如何,回报公主。那个洪州僧合的长生药,神皇虽说服用有效,公主总觉得心里不安稳……”

“我不忙着回宫,先去瞧瞧新婚夫妇再说。”婉儿打断这碎嘴婢子唠叨。修多罗却又“噗”一声笑出来:

“新婚夫妇……加起来有一百岁了吧?”

我该板起脸训斥她一顿,甚至唤人来敲打她几板子也不为过,婉儿这么想着,却没撑住,自己也笑出声。

才十八岁,年轻真好啊,看什么都开心,蹦蹦跳跳一刻闲不住。修多罗从嵩山峻极庵回到太平公主府刚两个多月,见过了她的双生弟弟、给主人演示过武艺表了忠心,就一直被宠纵着,难怪这么没规没矩。

太平公主是有意为之,婉儿知道。三年前,她们在控鹤府选侍会上见到被抓获的修多罗,听她自述是担心兄弟才溜出来偷窥,就瞠目于这小女子的身手和勇气——或者说莽撞。

当庭杖死她,甚至连她兄弟一起打死,都不算个事。但太平公主一声叹息“可惜了”,婉儿立知其意,背过身悄悄劝她:

“人才难得。公主身边不缺善解人意的侍婢,武艺高超的忠勇死士也不少,可就没个能日夜近身、不避内帏的好护卫。这小女子瞧着是天生的习武材料,她兄弟又生得这样……不如赦了这小女子,送去磨炼几年,收拢她的忠心,将来可能有大用处……”

太平公主各方面都象她母亲大周女皇,爱材之心犹甚。婉儿这一劝,她便点头应允,着人将杨氏姐弟带回尚善坊公主府,亲审亲问。

杨慎追性情敦厚又皮囊上佳,留府里调教,准备送入大内侍奉。他阿姐修多罗则被送到了太平公主的修行替身青越神尼处,埋头练武,三年有成。只可惜这三年她都在人迹罕至的高山尼寺里度过,武艺是练出来了,人情世故、谈吐礼教却没半点长进……唉,慢慢调理吧。

昨夜张易之、张昌宗的生母臧夫人再嫁成婚。那二位女皇宠臣如今权势熏天,相王、太平公主及武氏诸王携子女亲至婚宅贺喜。

热闹到后半夜,新婚夫妇入了洞房,家宅同在积善坊和邻近尚善坊、旌善坊的皇亲贵人,如相王旦、太平公主、梁王武三思都告辞回家了。他们的子女侄辈年轻好事,愿意继续玩乐,还有婉儿这样不能夜开宫门坊门的宾客,都仍留宿在宅中。他们准备天亮后再闹一闹新人,尽兴散归。

新郎李迥秀宅中人多事杂,太平公主有点不放心婉儿,修多罗趁机一力撺掇主人允可,让她留下护侍“上官娘子”。婉儿自己倒无所谓的,知道这小女子纯是贪玩爱新鲜,好容易有个出公主府放风的机会,自然在外头闲逛越久越好。

二女一前一后,走向后宅内堂。刚下台阶没几步,旁边客舍里留宿的贺客也出来了,却是太平公主亲生的两个女儿薛小娘子,瞧见婉儿,忙过来行礼问安。

婉儿不敢怠慢。这姐妹俩出生时,她都在太平公主身边守着,可说是亲手接生,姐妹俩也从小称她“婉姨”。但薛家姐妹年纪渐长,都定下婚事准备出嫁了,也都越格封了县主,品级比婉儿高出不少。三女拉着手客气一阵,又笑语一阵,做姐姐的薛令月便问:

“婉姨昨夜看见我二哥崇简了吗?我娘走的时候还问呢,说好象二哥又和四舅家三郎捣鬼淘气去了,一晚上也没见人影。她怕闹出事来,还叫邵王去找,也没找着,实在不放心。临走前,叫我姐妹俩留心点,今早若见了二哥,让他速回家去领鞭子……”

说着,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姐妹俩都格格笑起来。婉儿知道太平公主第二子薛崇简和相王第三子隆基自幼交好,那表兄弟俩是宗室皇孙中出了名的惹祸精,答声“没看见”,自己也不禁微笑。

几个女子结伴前行,小娘子们叽喳议论婚礼的奢侈华贵场面。做妹妹的薛嘉辰啧啧羡慕臧夫人的洞房陈设布置:

“都说圣上最宠阿娘,我家里是人间富贵天宫,可我长了这么大,还没见过那么多奇珍异宝呢!傧相那一套夸耀,你们还记得么?什么貂褥蒙毡、龙须凤席的……婉姨,那都是什么意思啊?”

“鼲貂之褥——灰鼠和貂皮做的,蛩虻之毡——织成好合双蛩兽图案的地衣,用汾晋龙须草、河中凤翎毛编织的榻席,象牙饰床,犀角制簟……”婉儿随口应着,心思并没在这上头。

昨夜洞房陈设里最耀眼的,其实是新婚夫妻同坐的“七宝帐”。

那床帐通体以大团窠紫蜀锦张成,前后左右流缀着无数金银、玉饰、晶贝、琉璃,流苏滴明珠,四角垂香囊,世间珍异罔不毕萃,旷古未见。但要只是贵重华丽,那还不算什么。

最微妙的是,这“七宝帐”,本是女皇命人精制出来,打算赐给自己的诸孙辈成婚时用的。

“上官娘子万福。”

同在一列客舍里留宿的贺婚女客,此时都晨妆完毕陆续出来了。其中有皇太子显的两个女儿,皆封郡主;相王旦的四个女儿,皆封县主;梁王武三思三女,还有武氏诸王女,年纪都在十八至十三岁间。十几个娇贵小娘子挤挤挨挨,争相向婉儿行礼搭话,院内一时人声鼎沸笑语不绝。

那一副七宝帐,原本是给她们用的,婉儿心内默默叹息。以皇太子显的嫡子邵王重润为首,女皇的孙儿孙女,连带武氏诸侄孙,都长到了婚嫁年纪,宫内也在一一安排,武李二氏联姻极多。

今年开始,洛阳神都将陆续举办皇家婚典。太子嫡子邵王重润要选一武氏女为妃,将来很可能会封后;太平公主次子薛崇简则已定下来要娶梁王第二女;太子妃韦氏亲生的两个女儿仙蕙、裹儿分别被指婚给嗣魏王武延基、梁王嫡子武崇训……

“七宝帐”本该是在这些婚礼上大放光芒的女皇恩典象征,却……禁不住二张软磨厮缠,最先赏给了他们生母那老淫妇撑颜面。

婉儿不觉瞧向院内三个定于今年出嫁的新娘。永泰郡主仙蕙正和同母妹安乐郡主裹儿站在一起窃窃私语,武三思次女方城县主媛娘则紧随在婉儿身后,一见她目光望过来,忙上前陪笑搭话。

都是聪明俊俏的皇室贵主啊……十几个青春少女里,有五六位容色特别出众的,安乐郡主裹儿尤其光艳动人。但别人也都不丑,生在天家,自幼娇养学礼,长到十四五岁,俱都白净大方、举止从容。

本章未完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