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 秀男入宫(1/2)

阿追被高戬扶着,两人一起退到墙根坐下,离那群吵吵嚷嚷的贵人有些距离。看不清谁在说话,语声倒还能听见:

“……原置于……长安大理寺中。”

“是前朝刑司旧物吗?那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?”

“咸亨五年,老臣调任大理寺丞时,此獬豸放置在长安大理寺院内的公厨食堂中。正面墙壁上,殷公仲容亲书《永徽律疏》格式条文,壁前供案上,便陈设着这汉铜獬豸……唉,之后那院堂屋塌圮,一直未曾修复,室内陈设也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,不意今日又见此神兽哪……”

阿追知道说话的这位狄国老是谁,来前太平公主特意要他留意。高戬显然也知道,拊在阿追耳边低笑:

“不得了,公主手里宝贝真多,居然能找出这个来。要不是这大理寺獬豸,只怕也引不动狄国老关注。你小子嘴也够紧,来路上还不肯告诉我是什么……”

“不是不告诉你,我也不知道是什么。”阿追也压低音量答,“公主只叫我记熟了地点和形容言语,别的没说……”

昨晚他被太平公主耳提面命叮嘱过几遍,今早来侍郎府的路上,女主人又叫他阿姐修多罗仔细描述“白气发自何处”,当然都避着别人。他猜想太平公主命人趁夜偷偷翻进侍郎府,在此处埋下了物事,却不知究竟埋了什么、是谁办的。公主不许他问太多。

张易之兄弟命家人挖出那青铜兽,阿追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只羊,心想果然是故意跟我的姓氏合榫么……然而上官婉儿和狄仁杰相继发声,说那物是“谢至”,阿追开始还没听懂,问了高戬才知道是哪两个字。

“既是长安大理寺的旧陈设,国老怎么又说,此乃西汉少府造物?”

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传出来。阿追听着耳生,高戬低声解说:“这是临淄王,相王第三男,最爱惹事生非的一个小皇孙……不过他这一问在情理之中。”

狄仁杰答道:“獬豸腹上勒有工铭,就是‘太初二年中尚方造’这八个字了。太初乃是汉武帝年号,‘中尚方’则隶属内府,专管为皇家官府铸做器物,如同皇朝将作监内作。老臣在长安大理寺时,曾经询问过同僚,知此獬豸是从汉长安城廷尉旧址现世的,当时——”

一句话戛然而止,仿佛被人硬生生抽刀砍断了一样。

“当时如何?烦请国老继续赐教啊。”有中年男子追问,阿追认得这是梁王武三思的声音——梁王府和太平公主府同在尚善坊,算是邻居,府主和下人都常来往。

武三思如今俨然已是武氏宗族的掌家人,他一出声,立刻有年轻男声附和:

“阿叔说得是。延基等一向少有机会聆听狄国老教诲,这獬豸瑞兽又出世得如此神异,令我等晚辈大开眼界呢!汉长安城廷尉旧址……那也就相当于前唐大理寺、皇朝司刑寺?”

狄仁杰只“嗯”一声,仍不肯多说。上官婉儿出言解围:

“独角獬豸这等神兽,在清平盛世才得现出人间,是来助朝廷法官断狱的。它看见有人挥拳争斗,就用这长角去顶触奸邪小人,听见有人辩论争吵,就去顶触理亏的一方。所以自古以来,獬豸都是执法公平的象征。汉武帝命内府造像置于廷尉,前唐置大理寺,都是这个意思。”

“三思受教。西汉古物,历经数百年而不毁,又复现于唐,也是传奇哪。狄国老给我等细讲讲?”还是武三思的笑语。

阿追能觉出那群人的气氛有点紧张,武三思一族似乎在故意逼迫狄仁杰细说此瑞兽来历,狄仁杰则竭力避而不答。他低声问高戬:

“高六,这汉兽在唐出现时,惹过什么麻烦吗?”

“我哪儿知道……你听他们说话,好象也就狄国老和梁王两人明白当时出了啥事,八成不是什么好话。”高戬答,“恐怕连公主都不知道呢……”

阿追也觉得太平公主恐怕不知内情。她从自家库里挑出这铜兽埋地,主要是因为“神羊”和他杨慎追姓氏谐音,可作为令他献瑞的借口。那铜兽肚皮上既然有铭文,容易追查来历,太平公主可能也知道此物曾陈设在长安大理寺。再深再细的情形,她就未必清楚。

从梁王武三思这兴致勃勃兼幸灾乐祸的语气来推想,“大理寺獬豸”突然现身于二张宅中,未必是什么祥瑞。太平公主也不笨,此时接过话头:

“五郎意下如何?瑞兽出世,又逢府上疑案未决,上应天兆呢。五郎六郎要不要入宫献圣?”

她在故意压制武三思、狄仁杰及上官婉儿等人议论题外话,很有效。张易之犹豫片刻,叹一口气:

“我兄弟居丧,不祥之身,怎敢擅自入宫,冲撞神皇福泽……此物既是公主府中人发见,自应交给公主处置。”

女皇如今高寿,忌讳“死”“葬”“丧”“病”等话头字眼,二张短期内确实不宜再入宫侍奉。太平公主应了,命人接过铜獬豸,又招手叫阿追和高戬等下人准备,随她亲去献瑞。

围观人群渐渐散开,老迈的狄仁杰先被下人扶出。自女皇掌权之后,天下各地祥瑞频出,在场人大都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,谁也没表现得特别惊奇兴奋。只有张昌宗拉住武三思衣袖,笑问:

“梁王稍等。那瑞兽在前唐出世的时候,到底是怎么个情形啊?狄国老不肯说,我倒心里越发着急。不如大王给昌宗讲讲?”

“这……六郎恕罪,其实三思也不十分清楚。”武三思笑得有些尴尬。眼见张昌宗俊脸一沉,他忙又道:

“某只知那獬豸现世于贞观年间,当时也惹出过风波。席上酒后,听门客提过一句,辗转经过多人口耳相传,到底怎么回事,谁也说不清。狄国老曾经供职大理寺,怕如今只有他老人家明白。六郎想知道,不如晚间……”

他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朝外走,阿追很快听不清下文。他的心思也没在这里,太平公主又将那铜獬豸交给了他,连带包裹的张易之手巾一起,命他“好生捧着,随我入宫”。

入宫去见大周金轮圣神皇帝。

在本宅的吊唁余务,太平公主交给丈夫武攸暨,自己只带了阿追姐弟和高戬进宫。出门前,她和上官婉儿又匆匆说几句话,阿追只听到一句:

“……我那香囊已给狄公看过。”

他们都是穿着素服来侍郎宅吊丧的,先得回公主府去更衣。太平公主换了一身喜气精神的紫半臂石榴裙,连修多罗在内的三个随侍则都穿上绿袍袴。府内还准备好了一具织金团花绫锦盒,让阿追把铜獬豸放进去捧着,以示庄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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