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 物勒工名(1/2)

张易之、张昌宗生母臧夫人,于新婚当夜被人重击后脑杀害。次日她尸体被发现,上官婉儿因事涉武李二家年轻男女,特别谨慎地请来狄仁杰查办此案。

狄仁杰在臧夫人手中取出这枚鎏金鹦鹉鲤鱼纹银香囊后,只递给二张兄弟和婉儿匆匆辨认过,很快收了起来。婉儿记得当时球心小碗里盛装的是气息淡雅的香丸,她的注意力主要放在香囊外壁的罕见纹理上,并没有留心去看碗底有无字迹。

虽然如此,她能确定,当时无字,一片光滑。

婉儿对于文字的敏锐易感是与生俱来的。她眼睛不好,看别的都费力,唯独对字迹铭文,一眼即知,过目不忘。何况碗底镌刻的,还不是容易漏过去的一两个小字,而是整整三行。

“载初元年内金 银作坊院造匠 羽三重四两七”

这个年号,看着也眼熟得很。那是十年前。

“别拦着我……我带这四个逆种去跪宫门,让她把我全家一起杀了吧……放开手……薛郎没了,我还活着干什么……放开啊……”

她抱着太平公主。满屋裂碎废墟里,披头散发一身褴褛血痕的太平公主,哭得声嘶力竭,砸烂了手边能够到的一切,不管不顾只往外猛冲。婉儿抱着她,拦着她,也一起哭着,一遍一遍尖叫低喊:

“忍着……要忍着,坚强点,活下去啊……你还有薛郎的儿女,你得养大他们……你得给薛郎留后,你有孩子啊……公主,你可以做到,你是太平公主,你是太宗皇帝孙女,你不是只会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无知妇人……你要忍,你还年轻,你能熬过太后……要忍,要活下去啊……”

她们抱头痛哭整夜,婉儿以自己所知六亲九族世间万物赌咒发誓,她此后一心只向太平公主,哪怕要在武太后与太平公主之间选边站队,哪怕为保护太平公主和她的孩子得手刃太后,她也不犹豫不后悔。

没有别的办法,只有这样,才能安抚住太平公主,才能让她活下去。

一年以后,载初元年,面对太后逼嫁武氏的最后敕令,太平公主反而冷静多了。带着几分轻蔑不屑,她给婉儿展示内宫送来的赐婚贺物,其中就有这枚鎏金鹦鹉鲤鱼纹银香囊。

“要改朝换代了,武氏当有天下。都城也好,皇宫也好,没有前唐李家人容身之地,鲤鱼都得化成鹦鹉,才能乞得性命苛活下去。”她笑着,把香囊往金盘里一丢,“可我要让武承嗣沾一沾我手,那不如立刻从应天门上跳下去——你就把我这原话,去跟太后说。”

武承嗣,奉太后之父香火庙祭者,推动“大周革命”最出力的武家掌事人。恰好他那时候原配发妻病死了,有机会觊觎太后最疼爱的小女儿。然而太平公主死也看不上他,最后自择了武家那一代男丁里脾气最好的武攸暨。

当年九月,改元天授,武太后登基称帝,革唐为周。

婉儿其实并不完全理解为什么女皇偏重武承嗣。可能是因为他能吃,中年后身高体壮肚腹洪大,看上去更有“伟丈夫”气概,拉出来展示不会给武氏丢脸?

要论心思机敏、言语风趣、待人周全,同为太后侄子的武三思,比堂兄承嗣强得多。武三思吃亏在仪表差一点,含胸驼背还有些跛脚。据他自己说,是小时候流放岭南时太淘气,经常挨打,有次打折腿落下的毛病。

倒是没影响他在床帏内的战力。

在心内对自己笑笑,婉儿收起香囊,举步走进狄仁杰的卧室。

小院就不大,院内只有一明两暗三间房,房内青帐布衾,陈设朴素而舒适,正是婉儿熟知的狄仁杰作风。室内唯一略显奢华的,是卧床旁边放置的三兽足莲花盖铜炭炉,形制很眼熟,婉儿猜测是女皇所赐宫中物。

狄仁杰比女皇小七八岁,身体却差得多,深秋时节,卧内同样已生起暖炉。婉儿靠近铜炉,能感觉到热气在消散,应该是炉内炭烧熄了的缘故。

她用手试探,炉盖果然已不烫,于是左手抓开莲花镂空盖,右手抄起靠在铜炉上的长柄火钳。邵王重润也过来帮忙,接过炉盖,婉儿用火钳在炉内拨动余炭,暗自估算时间。

昨天傍晚,狄仁杰在这房内吃过晚饭准备休息,当时添满的炉炭,燃烧至今,差不多是该烧尽了,中间没有再添过炭的迹象。

那块塞在银香囊里的炭粒,应该也是狄仁杰从这炉内取出来的。炉边地上有不少夹碎的炭灰余屑,婉儿手持火钳,想象模拟当时情景:

不知为什么,狄仁杰忽然想试一试这香囊内碗装上热炭粒,摇动时会不会掉落洒出,于是开启香囊,倒出里面原装的香丸——看到了,就是掉落在床边的那一小块棕褐粒——用火钳从炭炉里取出一块红亮燃炭。

燃炭颗粒一般都很大,塞不进核桃大小的香囊里。狄仁杰站在炉边,剪磕修整一番,好不容易才弄出一块小粒,放入香囊合好球体。他放下火钳,走回床边坐下,手握香囊摇晃。也许摇得太猛烈了,碗心炭粒掉出,隔着银球壁烫到了他手心。

狄仁杰吃痛,猛然发作心疾,向后倒在床上,竟无力气再甩开香囊,就在剧痛中过世。炭粒在香囊中继续灼烧烫炙他掌心,直至熄灭。夜中无人,到第二天,来服侍的下人才发现狄仁杰尸身……

不对劲,很不对劲。

婉儿放下端头乌黑的火钳,目光转向床边地上那粒香丸,走过去弯腰拾起来,放在鼻下一嗅。

香气清新淡雅,是她前天在臧夫人婚房内嗅过的那粒香丸无疑。

狄仁杰要在球囊中塞入炭块,得先把这一丸香粒倒出来,似乎没问题。但他就直接打开香囊,往地上一倒?

婉儿熟识的狄国老,查访断案时极度认真严谨,举动端稳有度。他要取出这涉案的关键证物,绝不会这么随随便便地往地上一倒。何况他还预定今日要入宫面圣,给女皇讲述臧夫人命案情由,得原样出示这银香囊呢。

房内有书案,有坐床,有卧榻。狄仁杰就算疲累不愿多走,取出香粒后,也会稳稳当当放在床头或案上,预备将来再放回香囊中,保持证物完整如初。

婉儿向邵王重润讲了自己想法,重润很赞同。他又抓过床上隐囊,指着布面上的几星浅红渍让婉儿看:

“这两三点,重润以为很象血渍,而且能与狄国老口唇中的血渍对上。不知上官娘子以为如何?”

婉儿低头凑近囊面,使劲嗅闻几下。红渍极少极浅,闻不到什么血腥味,也难判断是新鲜沾上的还是陈年旧渍。但即使是狄仁杰昨夜口唇出血,能导致此症的原因也极多,中毒、闷杀、心疾肺肿咳嗽都有可能。

床褥边上有一处焦黑污迹,更加触目惊心。婉儿问了重润,知道正是狄仁杰遗体被发现时,他右手所在。他掌心烧损得厉害,只隔薄薄一层没洞穿,搬动遗体时,在床褥上留下了些粘连皮肉焦屑。

“这么重的伤……”婉儿喃喃自语,又低头去细看床褥痕迹。残留的大多是黑褐颜色,几乎没有红色。

“上官娘子想到了什么?”重润问。婉儿反问:“邵王见过炮烙活人么?”

年轻皇孙身子一缩,立刻摇头。婉儿淡淡一笑:

“我见过,来俊臣索元礼在我面前审问过犯人……活人受刀刃重伤,会立刻大量流血。炮烙么,出血少得多,可仍然还是有的。狄公手上这伤,已经很重,却几乎看不见什么血渍啊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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