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章 嵇侍中血(1/2)

“是么?阿臧手里握着的这枚香囊,原是我赏给武承嗣妇的?”

杨慎追小心翼翼端着漆盘,将一金盏犹冒热气的药饮子放到女皇案上。白发老妇人并没看他,只微微一动身子,不知怎么地,阿追就明白了她的示意,悄没声留在书案后,距女皇不过一尺远处,长跪侍坐。

他没日没夜贴身服侍大周皇帝几天了,一开始的恐惧忐忑渐渐散去,自觉适应得还行。女皇待他很有耐心,没发过什么脾气,象个慈祥老祖母——咳,可不能这么想——对他的卖力尽忠应该也算满意。

毕竟在太平公主府里锤炼了三年,他的辛苦煎熬没白费。

药饮子旁边,就是那枚半裹在手巾里的银香囊,球壁焦黑黏糊,细密花纹被皮肉还是什么掩住不少,看着有些恶心。

“圣上英明。今日婢子从狄国老遗体手中取出的这枚香囊,原系魏王妃赐物无疑。婢子去魏王府,当面出示让其辨认,王妃及身边侍婢皆确定刻字不差。”

上官婉儿面色语声都显疲倦。她连日在宫内城内奔波,着实劳累。女皇并不在意,皱眉问:

“武承嗣妇受赐的香囊,怎么会在阿五阿六生母手里?婚礼那晚,她也去李迥秀宅了?”

“回圣上,魏王妃并未前去。她自魏王薨逝,一直在宅内佛堂为夫守孝,至今未曾出院门一步。魏王三年丧期未满,其子女亦未便前去贺婚,只有嗣王延基一人代全家至李宅道喜。”上官婉儿答。

“那魏王妃这香囊,是怎么到李宅的?是武延基带去的?”女皇追问。

“回圣上,魏王妃和嗣魏王二人均否认此说,坚称香囊一直留在王府内,直到昨日被假冒女官索要带走。若此说为真,那臧夫人手握的香囊,就不是魏王妃这一枚,时间对不上。”上官婉儿说着微微摇头。

年近八旬的老女皇叹息一声,伸手去取案上药饮子,杨慎追忙端起来递到她唇边服侍。女皇就他手里抿下一口,摇头道:

“真是年纪不饶人,我光听婉儿你这么来回说来回说,心里都乱了,脑子跟不上趟。你的意思,香囊是先在阿臧手里被发现,后被人骗出魏王府的?”

“是,圣上英明。若按魏王妃母子所述,确是如此。”上官婉儿语气似隐含别意。阿追都听出来了,女皇也追问:

“你说按魏王妃母子所述,那你并不完全相信他们说的是实话喽?我想想啊……对,武延基不是魏王妃亲生的吧?我记得那小县主嫁给承嗣以后,没生育过?”

“她曾怀过一胎,几个月的时候生病,没保住。”上官婉儿回答,“这十年,母子相待以礼,倒也没闹过什么不和睦。其实婢子先是怀疑那‘假冒女官进府索要香囊’的说法是否为真,毕竟那香囊一成为谋杀证物,原主就报受骗丢失,太过巧合……”

“对呀!”女皇拍案赞同,“早不被骗晚不被骗,一卷进案子就被骗了,真好方便呢!再说这洛阳城里,哪来那么大胆子的女人,敢随便冒充宫使?能随便冒充宫使?他魏王府里也不是没见过朕遣使传召,一家子又不是没知识的乡下村夫,随便几个男装女子进去索物,王妃世子就信了,给了?你是怎么查证的?”

上官婉儿唯唯回道:“正是圣上说的这道理,一些儿不错。婢子分头询问了魏王妃、嗣魏王和当日王府门阍、引路奴婢、王妃侍尼等人,有意隔绝他们,单独查问详情,反复验证。如若此事是编造的,那必定会有些细情核对不上。但半日问下来,居然没发现什么破绽……只是嗣魏王又说了些话,引得婢子疑惑。”

女皇已喝完药饮子,阿追放回案上,又捧来漱盂,侍奉老妇人漱口。眼见女皇一时没空理会自己,上官婉儿略停一刻,自顾说下去:

“嗣魏王说道,他先父逝世,也是酒后暴死。当时先魏王喝得酩酊大醉,倒在卧床上,室内只有王妃侍奉。次日王妃醒来,一探魏王没了气息,慌忙唤医工来看视。魏王府医人连同尚药局御医都来诊断,皆说是魏王身体发福,酒后痰涌窒息所致。臧夫人之死,也与李迥秀新婚夜大醉有紧密关系。小魏王当日在侍郎府里见到那情形,便觉得眼熟……”

“男人喝大酒喝死自个儿,又不稀罕,有什么眼熟不眼熟的?”女皇一哂,“武延基是暗示他继母害死了他阿耶,如今又害死阿臧么?”

“情理上自然不通。”上官婉儿答道,“魏王府和凤阁侍郎府虽然同在积善坊,相距不远,可也有好几道高墙隔着。魏王妃那身体……圣上素知,她生过几场大病,直起腰来都困难,更遑论爬高越墙去杀人了。小魏王只说,继母所居佛堂诡异,夜间经常有怪声怪影。言下之意,怕她是在淫祀妖鬼,将来要连累全家。”

“哦。”女皇哼一声,“这小子给后娘安的罪名,可是有点严重哪。这也难怪,武家儿子欺负后娘,算代代相传的家风了。”

她语意嘲讽极重,连阿追都听得上了心。默默一想,对了,以前听太平公主闲谈过,女皇的生母杨氏就是她父亲武士鑊的续弦夫人,武士鑊死后,杨夫人母女都被前妻留下的儿子欺侮虐待。因此,母女翻身掌权后一度差点把那几个儿子全家诛杀殆尽……

“是。小魏王也是一脸的惶恐为难,连连谢罪。他与王妃李氏有母子之分,本不该出举,可又怕将来案发,合族死无葬身之地。就算能暂时苟且,他下个月就要迎娶永泰郡主进门,新妇本就容易招崇带邪,再加上家中不宁……小魏王再三恳求婢子,将此情私下禀报神皇,伏听圣裁。”

老妇人抬起下巴,闭目叹一声:

“武承嗣么,他就算真是被自己新妇害死的,那也不冤……算了,他家的糟心烂事,先不提吧。还说那个香囊,你如今判断,阿臧手里握着的,究竟是不是朕赐给魏王妃那一枚呢?”

上官婉儿语气愈发小心:

“据婢子现今得知讯息,恐怕不是。前天臧夫人死后手握的那香囊,婢子当时看过,记忆中没有十八字铭刻,那便不是魏王妃之物。那枚香囊如今去向如何,也是不解之谜。”

“今早狄仁杰手里的香囊,却是魏王妃这枚?”女皇问,“香囊到狄仁杰手里时,还没有刻字。烫坏他掌心以后,就有刻字了。你觉得是什么缘故?”

“婢子愚见,可能有三种情形:其一,有人在这期间更换了香囊;其二,香囊未换,有人寻机在内里碗底刻上了字;其三,香囊未换,原碗底铭刻,以泥金涂抹或其它手段暂时掩盖住。狄公将红烫炭粒塞入香囊,烧坏了原来的涂层,使得刻字又露了出来……”

阿追肩膀微微一动。自上官婉儿入迎仙殿向女皇禀报,他断断续续一直在听。上官婉儿所说的第一第二种情形,他也想到了,第三种却完全出他意料之外。

女皇似并没看他,阿追这么一动,老妇人却立即扭脸瞅他一眼,笑了:

“阿追你太年轻,不知道婉儿也是一把查案好手吧?以前她还和狄怀英联手办过案子呢,学了好些秘法。唉,斯人已逝,大厦将倾哪……”

老阿婆自艾自怨的暮年感怀,这两天阿追已听了太多,习惯地只点头不应声。女皇又将一只筋节暴露斑点密布的手伸向案上香囊,却在囊外那一片黑糊糊污秽前停住,似是不愿触碰这些血肉烧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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