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 女帝儿孙(1/2)

白天重阳菊会上发生的事,在重润的记忆里变得非常凌乱。他记得自己被七妹夫武延基带到围幕里说话和争吵,七妹仙蕙突然出现,大哥和堂弟隆基随即回避退走。武延基的指责越来越咄咄逼人,七妹哭着恳求丈夫,自己则从开始的解释挡格变成怒起心头。

要说有关无关,七妹八妹都已经出嫁,身为武氏妇,她们亲手做的恶,理应更多由魏王府梁王府来承担。武延基有什么资格来逼问责骂重润?

犯事的是他原配发妻呢,如今还怀了他的血嗣,难不成武延基为了给亡父洗刷污名,连妻儿都不想要了?

去年秋天,张易之兄弟的生母臧夫人改嫁李迥秀,女皇为昭示对二张的恩宠,特意将原定给孙辈们成婚使用的“七宝帐”,首先赐臧夫人婚礼坐帐。女皇的意旨自然无人敢违拗,但东宫最受宠的两个小郡主仙蕙、裹儿心有不忿。裹儿胆大,在闹洞房时拉着七姐陪她钻入臧夫人婚床之下,意欲听些私房话出去耍笑玩闹。

小姐妹俩哪里是干这等谍者行径的材料,洞房清空之后,她们很快就被老新娘臧夫人发现。争执之中,情急之下,她们失手杀伤了臧夫人,永泰郡主的银香囊还落入被杀者掌中。小姐妹俩仓皇爬墙逃出内堂,回到自己所居客舍发抖半夜,第二日竟侥幸蒙混过关。

她们回到东宫后,向母亲韦妃哭诉真相,韦妃惊恐之余,立刻开始全力帮女儿们遮掩脱罪。一开始她连亲生儿子重润也瞒着,后来发现不行,她一人之力办不到,这事要靠一群李家人共同出手,度灾退厄。

重润接下祖母指派,负责查访两案,他觉得是天赐良机。七妹那只银香囊,为什么在狄仁杰尸体手中变成了老魏王妃那只,他弄不清楚,但当机立断决定把祸水引往魏王府。

他行动算很快的,只抓住李迥秀单独谈了一会儿,威胁利诱封官许诺,李迥秀便答允作假证,在张易之兄弟前声称“酒醉看到武承嗣鬼魂”。再加上魏王府里那对母子不和,挑拨离间轻易成功,重润一家战战兢兢有惊无险地撑过了这一劫。

连串皇室婚礼基本顺利地举行,重润真觉得已经没事了,他的努力没白费,两个妹妹及东宫全家都安全了……直到忽然一阵大风吹来,将围幕西面刮倒。

露出了祖母圣神皇帝、张易之张昌宗兄弟、还有一群随从,以及五体投地、顿首如啄米、全身抖如筛糠的父亲东宫太子。

重润兀立当地,呆若木鸡,一时连恐惧都忘了。他方才都和七妹夫妇说什么了来着?

争吵辩解中,他们谈到了当日击杀“阿臧那老淫妇”,谈到了阿臧的两个儿子无德无能却身居高位、深受女皇宠幸、满朝趋奉。他们言辞口风中对老祖母的闱内房事时时流露轻蔑不敬,武延基还讽刺重润私会朝野和禁军当中心向李唐的人士,“等二郎登基,拨乱反正,灭周复唐,必将是一位可与令曾祖唐太宗文皇帝比肩的千古明君了?”

他们其实也……只是年轻人吵得急了,随口乱说撒气,并没多少认真痛恨女皇二张的意思……只是私下里……为什么会被祖母他们听到……

重润膝盖再无力气,跪伏在地,他身边的七妹仙蕙惊叫一声,直接昏了过去。武延基也翻身跪倒,叩头如捣蒜,又哭又叫地不知喊些什么。但女皇并没有看这三个孙辈,老阿婆的面孔一直对着自己第三子静静微笑:

“你都听见了,佛光?你养的好儿子,好女儿女婿啊。”

父亲的前额已磕破,血流满面,又举手用力扇自己耳光,咒骂自己“教管不严养出畜牲”什么的。重润耳朵里的嗡嗡声越来越响,响得后来听不清任何人话声了。他的视线也开始模糊晃动,似有漫天飞雪纷纷落下,将天地染成亮白。一片白光里,除了祖母和父亲这对母子,就只有旁边张易之、张昌宗兄弟二人幸灾乐祸的笑意。

头戴高冠、满身珠玉的老女皇终于起身,大袖一挥,似乎向皇太子说了一句“你自己瞧着办”,二张兄弟立刻上前,左右扶住她,踽踽步行离开。从人也一拥随去,只留下父亲匍匐在地,全身仍然抖个不停。

疾风再起,帐幕又一次掀开,母亲冲了进来。

一见母亲,重润长出一口气,叫声“阿娘”,猛然听到自己声音中竟也带了哭腔。韦妃身后还跟着八妹安乐郡主,母女俩都先去扶太子,乱纷纷问着“到底怎么回事”,又捏七妹的人中救醒她。

父亲缓缓抬起脸,披头散发,满脸血污,状如厉鬼。

出乎重润预料,妻女帮他裹好伤后,他竟没暴跳如雷地冲上来踢打儿子女婿,只用低哑无力的声音嘱咐“套车来,我们都回东宫去”。本来所有男人出城入上阳宫都是骑马来的,太子却坚持要来了三辆车,将妻儿女婿一古脑塞入,避人耳目同回东宫。

这个作派……难道父亲正在筹划一家人秘密逃出神都?

重润四肢酸软无力,心乱如麻,完全没了主意。父亲与他同车,一路神情淡漠麻木,不象在女皇面前那么恐慌软弱了,倒让做儿子的有些佩服起来。

“阿耶……儿子该死……”

“嗯。”深陷在虚肿黑眼圈里的昏暗瞳眸,居然瞟过来盯了重润一眼,居然还是没动怒发疯。大周皇太子喃喃开口:

“这是命数……是命……”

“阿耶?”重润满心恐惧,又莫明疑窦,“什么命数?殿下要把我们……阿淳和七妹夫妻……废黜爵位贬为庶人么?”

太子显摇摇头,仍用他低哑无力的声音喃喃:

“神皇陛下……亲生六个儿女,我大哥孝敬皇帝,从小监国,那么深受君父和朝野爱戴的储君,先帝病重之际,都已经决定内禅传位给他了,大哥忽然一夜暴毙于合璧宫,年仅二十四……”

“阿耶……”重润自然对自己家里上一代亲人的悲惨命运耳熟内详,却不知道父亲为何要这时候提起来。太子显根本不理他,继续低语:

“大姐安定思公主,生下来还没满月,据说就被当时的皇后王氏害死了……你说,多可笑啊,就算是后妃忌妒争宠,王皇后不去害武妃生的儿子,弄死她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儿,能做什么呢……可先帝勃然大怒,就此废了她的后位,扶立阿娘为皇后。大姐之死,重于泰山呢……

“然后轮到二哥庶人贤啦。那也是文武全才朝野瞩目的人物,他统修编注的《后汉书》,至今还为文人儒生仰慕习学呢……可有什么用?就算立为太子了,他还争不过阿娘,无论如何斗不过……他就莫名其妙地在自己东宫马厩里藏了铠甲兵器,然后被心腹出卖,被判谋逆,被废黜流放,天寒地冻的,全家上路贬谪,女人孩子连件厚衣裳都没有,一路啼哭,我那个不忍心呐……东宫储位归我了,可我知道,那绝不是什么良善福地,我的下场,只会比前三位兄姐更惨……

“我的原配发妻,姓赵氏,生母本是高祖女常乐大长公主。我小两口本来过得很好,可阿赵不知怎么得罪了阿娘,一声令下,抓起来投狱关押。等再有人看见她,她尸体都烂了,都烂了啊……

“续娶你娘阿韦,也算很好,过两年先帝驾崩我接了大位,御床还没坐热呢,就为了一句‘让国于你外公韦玄贞’的气话,阿娘又废了我,远远地把我一家打发到房陵去……过的什么日子,你也知道,你八妹生下来,连个襁褓都没有,我自己脱了衣裳裹起她……那日子,我宁死也不想再回去过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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