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章 阿娘(1/2)

婉儿随侍女皇二十多年,经历过对宗室高官的多次大清洗,熬过了来俊臣索元礼当权的酷吏时期,她也记不清见过多少血肉横飞、家破人亡、全族屠尽的惨景,以为自己早修炼成了一副铁石心肠。

但她踏入东宫正殿,入目的情形仍令她浑身发冷,止不住牙关打颤。

地毡上并头放置着三具尸体,邵王重润躺在中间,左边是他七妹永泰郡主,右边是他妹夫小魏王武延基。三个年轻人衣冠还算齐整,却没入殓,连覆面都没盖上,三张死白无生气的脸孔就那么直直对着屋顶房梁,武延基甚至还睁着眼,死不瞑目。

三尸旁边,太子正妃韦氏叉开双腿箕坐在地,披头散发衣衫凌乱,象跟谁拼命撕打过一番,与往日高贵端庄的模样判若两人。她的脸色不比死人强多少,一对黑暗无光的眼睛深陷进去,恍如两口失水枯井。

她身上还伏着个哀哀抽泣的女儿。安乐郡主裹儿已经哭得没了力气,也没什么泪了,倚靠在母亲身上,只是抽咽。她母女俩和三具尸体不知道一处坐了多久,殿上没有别人。

婉儿进殿前,问过东宫当值的侍人女官,知道皇太子显亲手刺死女婿,又命嫡子自缢。永泰郡主则是惊吓过度突然小产,流血不止,东宫医人束手无策。天明前,可怜的小妇人咽下最后一口气。

闻讯赶来的韦妃没能救下独生儿子,与丈夫死去活来地大闹一场,闹到太子显扬刀要杀了全家然后自尽。他庶长子重福带几个兄弟和卫士拦着隔开父母,太子随后又去痛饮烈酒,把自己灌得烂醉,至今没醒来下床。

韦妃则在七女儿死后,命人把三具尸体抬上正殿,自己守在旁边,一直不吃不喝不言不动,似也变成了尚有气的尸体。除她幼女还在旁边陪着,东宫其余子女连带侍婢宦仆,谁也不敢接近正殿。

“太子妃……”

婉儿接近韦妃,跪下来轻唤。她以为韦妃不会搭理自己,但那一对枯井般的眼睛眨了一眨,脸向她扭过来:

“上官尚宫,你是来……奉敕赐死我全家的?”

语声冷漠麻木,并没什么害怕恐慌的情绪,反倒有种要解脱的如释重负。倒是依在她身上的安乐郡主一下子挺直腰,惊叫:

“阿娘!”

“太子妃宽心,”婉儿连忙安慰这母女俩,“神皇并没这敕旨。唉,太子也……噩耗一传入宫,圣上也是大吃了一惊。本意只是让太子好好训诫管束儿女,以后谨防再造口孽,万万没想到……”

她说不下去了,目光扫过三张年轻脸孔,鼻子一酸,流下泪来。

安乐郡主再哭出声,扯着母亲衣袖呜咽:“都怨我……都怨我……”

韦妃冷笑一声,扭过脸去,不再说什么。她自从房陵回神都,入主东宫复妃位,一向对婉儿执礼甚恭,很多时候是自降身份地卑躬屈膝,抓住一切机会巴结奉承,从未如此冷淡失礼。但婉儿当然明白她如今的心情,也不会计较,只耐心劝说:

“请太子妃节哀顺变。亡者不能复生,东宫如今仍处在极大危险当中。太子这灭亡人伦的鲁莽之举,神皇并不赞赏,只怕传出去,朝臣们也会议论……”

“随便吧。”韦妃眼睛都没多眨一下,“大伙一起死了干净,何苦活着受罪。”

婉儿暗暗叹息。这打击确实太深了,永泰郡主固然是她亲生爱女,但更要命的是邵王重润。韦妃婚后连生五胎,只有这一个是儿子,且又出落得如此风神俊朗贤能有才,还曾被先帝立为皇太孙,极受朝野瞩目。

他的突然死亡,还是被亲生父亲和祖母逼死,对他母亲来说不啻是从云端直接跌入地狱,可能还真是死了更好受点。

皇太子还有三个庶出儿子,韦妃却不能再育,后半生一片灰暗毫无指望……但她要真的就这么沉沦下去,万事不理,丧生一切生趣,东宫也就完了。

太子显早在流贬房陵时,就被京中一拨一拨赶到监视他的敕使吓破了胆,忽而怯懦忽而凶暴,看着是个正常人,却拿不了什么主意,一向倚赖妻子,近年来也渐渐倚重嫡子重润执事。他这一发疯,自断嫡嗣和臂膀,那心魔只会更盛,不知以后还会再做出什么不堪恶行。他要是只害死自己和妻儿也罢了,只怕到时候他的弟妹、整个前朝李氏宗室都要被拖累。

怎么办呢?还有什么办法,能让韦妃从这天崩地陷的巨大打击中努力振作起来?

“郡主,”婉儿向前倾身,绕过母亲对女儿说话,“梁王派人来了,想接你回夫家……”

她这是撒谎。东宫事体未明,武三思那么精明狡猾的人,才不会这时候乱掺和进来或“引祸水入门”。重阳菊会后,他一直把儿子崇训等人关在家里,只不断命人打探消息。如果女皇决意处置废黜太子,婉儿估计武三思会立刻考虑让嫡子与安乐郡主离婚。

这谎话有效。一听此言,安乐郡主立刻慌了,抱着母亲手臂摇晃,只是叫唤“阿娘救我”。她不敢离开母亲,婉儿知道,击杀二张生母那事她也有份,如今她可能连父亲都怕,更不敢出东宫回夫家——谁知道武三思父子会怎么对她呢?

蓬头垢面的韦妃被小女儿晃着,冰冷面容渐渐柔软松动。这就对了,婉儿想。韦妃所生五胎,如今已有其三不在人世,但她还有两个亲生女儿。长宁郡主容貌心智平平,倒也罢了,安乐郡主从小最受父母疼爱,也只有她,还能唤回母亲的斗志吧。

“娘子还有骨肉至亲,”婉儿向韦妃柔声道,“至少这世上还有两位郡主,她们不能再没了娘啊……她们都刚为人妇,以后还要生儿育女,娘子还要做外婆阿姥呢。眼下保住东宫要紧,请太子妃节哀忍痛,打起精神来吧……”

说着,她又忍不住落泪。安乐郡主更把整张脸埋进母亲怀里,哭得全身发抖。韦妃终于长叹一声,抬手搂住幼女,茫然喃喃:

“上官娘子,我该怎么办……”

肯听话就行。婉儿擦一把泪,低声道:

“神皇闻变,遣我来东宫瞧瞧,到底是怎么回事,明日回上阳宫禀报。以婢子浅见,此刻最要紧的,一是不可再与张五郎兄弟交恶——他们知道自己害死了邵王兄妹,已经心下惊恐,只怕以后会逆转态度,力推废李立武,以保将来自身安全。太子妃得使一着缓兵之计,让张五郎兄弟相信,东宫对他们并无仇恨,将来神皇万年之后,他张家还能保荣华富贵。”

“哈?”韦妃又忍不住冷笑一声,不过倒还肯马上收敛起怒色,问:“这太难了点吧?他们进谗言设圈套害死我儿,差不多朝野皆知了,我们怎么使计,才能让他兄弟相信我不恨他们?”

“平恩王妃——”四个字出口,婉儿便见韦妃柳眉倒竖,知她也约略听说了二张那外甥女的作为,“娘子请先折节下气,哄好平恩王妃,许给她什么都不要紧。反正如今看来,她夫妻俩都要一步登天,凑上去巴结趋奉也顺理成章。将来么……只要太子能保住储位,将来如何,还不是任凭太子妃作主。”

“我去哄她。”安乐郡主主动提议,“大嫂和我处得还不错,我去巴结献媚,也比阿娘更可信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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