尾章 一抔土(1/2)

红巾裹头、黑纱蒙面,修多罗一身利落劲装,紧跟相王身后,在神都正月隆冬的寒风雪雾里跑步疾行。

年前从关中法门寺开启地宫迎来的佛骨舍利,仍供奉在明堂陛上,洛阳皇城宫内城遍地抛洒的香花彩胜还没收拾干净。正月十五上元节各处悬挂的花灯烛轮也还有好些留在原处,被夹雪北风吹打得破损零落。皇宫内外显现着一片繁华过后犹自恋恋不舍的热闹,以及再无力回天的凄凉。

混杂在积雪中的残纸零绢,又被整齐的乌靴队列辗压而过。数百军士负弓持刀,自四敞大开的右掖门蜂拥进入皇城,沿太仆寺外墙北行,向门下外省那排院落奔去。

相王旦带着几个儿子亲自统兵,率十六卫心腹直入南衙坐镇,顺利控制住政事堂当直宰相韦承庆、房融。二相虽是张易之亲信,但见此情形,毫无抵抗地束手就缚。王府司马袁恕已则负责指挥先锋金吾卫,四散把守神都制高点与交通要道,日出之后不过三四刻钟,便已完全控制住大周都城。

他们是南路军。北路军由张柬之、崔玄暐、李多祚等人率北衙羽林军部分兵将,直扑宫城玄武门,意在进入女皇所居迎仙宫、诛除二张“保护”圣神皇帝本人。

修多罗男装带刀,只跟在相王身边行动。她是太平公主派来“保护”四哥的,并不参与他务。太平公主和夫婿定王武攸暨也参与了这次政变,武攸暨率诸子、家僮和部分城卒勒兵南城诸坊门,协助相王安定神都。

宫外一切顺利,文武百官和禁军兵将都对李唐宗室旧臣没什么反抗心思。相王旦坐在政事堂正中“宰相床”上,流水价听取外面不断传入的各地捷报,神色镇静。修多罗和他几个儿子左右侍立护卫着,不多时,一个从东宫传来的坏消息,让相王表情大变:

“禀大王,李湛、王同皎已至东宫殿前,但皇太子生怕惊扰圣母神皇,坚决不肯上马出宫……”

“糊涂!”相王一下子起身,将手中长刀重重拍在书案上,“已经再三说定了,事到临头又反悔!这是要害死多少人?”

修多罗明白他言下之意。自从女皇大驾从长安回到洛阳,这场宫变就开始紧锣密鼓地策动串联。以直臣宋璟为首的朝中清流不断进谏掀起各种案件,闹到御前指控张易之兄弟滥权谋逆、贪赃枉法,令他们疲于应付一波又一波涌来的“明攻”无暇它顾。太子三兄妹和张柬之等人则在密谋武力逼宫、剪除二张、囚禁女皇拥立太子——他们对女皇的长寿及她给予男宠的无限回护纵容都已不抱任何指望。

随侍在太平公主身边,光修多罗亲眼见过的“相王兄妹苦劝太子出面主持大计”的情形就不下三五回。这是要命的秘密勾当,三兄妹知道母亲和二张监视他们极严,在迎仙宫之外甚至不敢轻易会面,每次聚首都得经过周密策划安排,通常是选在某个寺庙里,借着行香供养的名头匆匆一晤,说些至关要紧的话就又匆匆分手。

至于平常时节,籍由修多罗等心腹护卫夜间飞檐走壁地在东宫、相王府、太平公主府、上官婉儿宅之间来回传话,串联沟通各种细碎琐务,那更是数不清有多少回。

这三两年,修多罗名义上已在嵩山峻极庵落发出家做了尼姑,世上算没她这一号人了。事实上她师父屡次拒绝乞请,坚持说她“尘缘未了、仍有大功德需圆满”,又把她赶回太平公主府。修多罗只好重新拾起自己的护卫武士生涯,而且因她差点成为“邵王妃”,两京贵家妇女有多人认得她面目,她白天几乎都闭关休息,只管蒙面夜行,为太平公主传达最秘密消息。

“阿耶!三伯既然没骨头,还是请阿耶出面吧!”也是一身劲装、立在相王身侧的第三子临淄王隆基十分激动,“大唐江山宗庙社稷,到底还是得靠大人匡正!儿等率众将士誓死效命!”

他一起头,堂上廊下立时应合欢呼“誓死效命”,声震鸱瓦。相王却连连摆手,大摇其头:

“不成,阿瞒你莫乱出主意!临阵换帅兵家大忌,何况你三伯才是高宗大帝和圣母神皇二位圣意决立的储君?天无二日,人无二主,此生死存亡之刻,你们不准惑乱军心!唯今之计,只有催促太子赶紧出来统兵,按早安排好的一切行事……”

“那请阿耶作速赶去东宫,当面劝谏三伯父!”隆基不等兄弟开口,又急应道:“请大哥坐镇政事堂,儿子侍奉大人去东宫!”

相王嫡长子寿春王成器年已二十五岁,长相性格都似父亲,温和沉静,声望颇佳。留他镇场应属上选,但相王左右看看两个儿子,仍摇头:

“不行,我不能去东宫。早就说定了,我只在宫外镇守接应,不可在大内露面,以绝小人动摇之望。”

是什么“动摇之望”,还是你们兄弟俩早吓破了胆,谁都不敢当面跟老娘对峙呢……修多罗唇角微微一勾,好在她蒙着脸,谁也看不见。此刻更无人注意她,所有人都只看着临淄王隆基暴躁跳脚:

“军情急如星火,张柬之他们并未能全盘控制北衙禁军,还有不少人忠于神皇和二张呢!太子再不去稳定军心,万一神皇强撑病体登玄武门一呼,冰消瓦解,我全家死无葬身之地啊!阿耶……要不然让大哥带我们兄弟去东宫?我们年轻不懂事,实在不行,强胁着三伯出门干完大事,之后要杀要剐,儿子一人担了!”

寿春王成器等几个兄弟也帮腔说话,一力劝父亲“不可坐视成败束手”。相王再思索片刻,终于叹口气:

“阿瞒你既然如此勇于任事……好吧,你就去东宫瞧瞧,看你能做什么——非到万不得已,你也别露面!我家和你三伯家本也微妙,往事你都明白——”

说到此处,他又抬头瞧一眼修多罗,忽然指命:“杨四娘子也同去。你是太平公主的人,诸事比我儿更方便些。”

修多罗微微一怔,但她没理由违拗相王之命,只能和隆基一同躬身应喏。隆基甚是心急,向父亲行完礼就伸手扯了修多罗一把,示意她和自己同出政事堂。二人到阶下找了两匹坐骑,翻身上马冲向东宫。

和临淄王一同办差,倒是有这点好处。隆基向来当修多罗是个精干强悍的武士,很器重信任她,有忙帮忙有事办事,没什么废话和扭捏。

他完全了解修多罗与已故邵王重润之间那些纠缠情愫——可能是世上最了解的人,却还能不存男女之别或“克夫”之类偏见,对她如此坦荡大度,尤其难得。

事实上,修多罗最终决定回到太平公主身边、帮着她完成计划心愿——也是重润最大的心愿“改周复唐”——也是在与隆基的一夕倾谈之后。

那倾谈是在乾陵。重润兄妹的棺木之旁。

修多罗被师父赶下嵩山,身心空荡无所依。她在洛阳漫游许久,才听说女皇要带着宫眷朝廷西幸长安,还要把嫡孙几人陪葬在她与丈夫天皇大帝将来长居的阴宅乾陵。

我想再见他一面,这念头忽然在修多罗心中泛起。

她和重润的情缘,就只有李迥秀宅的三日欢会,和在相王庄园的雪夜一晤。之后她一直以为能白头携老天长地久,就安心忍着性子扮演端庄守礼的贵家小娘子……早知道会这样……

她在圣驾西巡途中追上了仪仗卤簿,但没能接近那三辆灵车,反而被禁卫发觉,幸而阿追及时现身救下她。姐弟俩深谈半夜,阿追劝了她很久,最后悄悄塞给她一卷纸,叫她“不要声张留个念想吧”。

那卷残纸上写了许多字,修多罗肚里墨水有限,颠倒琢磨很久,才明白那是前朝天皇立重润为皇太孙的制书。阿追严厉警告她:“这是能引起抄家灭族大祸的物事,千万不可让别人知道。”修多罗思前想后,觉得这物最好的归宿是……重润的墓中。

她也不想连累阿追或太平公主、上官婉儿等人,就悄悄随着女皇车驾进长安,在灵车附近隐居,等待机会。女皇卧病许久,那三具棺木一直停在某座寺院里,象被遗忘了似的。修多罗一度以为自己会在寺院附近靠小偷小摸长居到老死。

三年之后,终于朝廷来人启动了灵车,向长安西北的乾陵行进,她自然还是偷偷跟在后面,打算找机会把手中的制书埋入重润墓室。

哪有什么墓室。灵车进入偌大陵园,棺木还是停厝在了一座寺庙的后殿。修多罗偷听执事谈话,才知道朝廷纷乱,竟还没开始给邵王等人修坟造墓。这是女皇要启驾回神都洛阳了,有人提及此事,主管衙司才匆忙命将三具棺木送入乾陵地界应付差事。至于葬礼仪具,再慢慢等消息吧。

人死如灯灭,世情凉薄至此。

当晚修多罗遥立寺院外山坡上,忽见后殿有灯火、哀乐和哭声,心下诧异不解,悄悄潜入观望。她看到的,就是临淄王隆基布衣素服,在堂兄灵前哭拜。

其实从长安到乾陵的一路上,她也在暗中见过隆基几次,还以为他是受命送堂兄等人的灵车至陵。在窗外听着隆基主仆对话,她才知道一次趟送棺,本也是隆基主动上奏朝廷,又自愿揽下的差使。否则,这三具遗体,还不知要在长安旧寺里荒弃多久。

一直立到后半夜,室内灯火熄灭已久,修多罗终于决定不再等了。她悄然入内,借着星月光芒摸到重润的棺盖,发现早被钉死,于是到处找凿锛,却惊醒了倚靠在灵前睡着的临淄王隆基。

二人本是旧识,惊吓过后,很快平静。隆基得知她的意图,非但没阻止,还帮忙找器具撬开棺盖,又陪着她痛哭一场,将那一纸修补好的立皇太孙诏书放入棺内,再重新钉好棺盖恢复原状。黑暗之中,这番行动象一场梦。

“你不想为阿兄报仇么?”隆基问她,“阿兄他们三个,其实是惨死在二张手下的,当然也得怪神皇纵容和太子凶残……你一身好武艺,不亚于须眉男儿,就这么白费了?难道不用来为心上人报仇?”

为这句话,修多罗又回到了太平公主身边,从此成为她最隐秘、最好用的传讯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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