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日月当空(1/2)

能在春日明亮温暖的阳光下骑马自在穿行山间,真好。

修多罗陪着也穿男装骑行在队伍当中的太平长公主,一同走过从洛阳回往关中长安的两京南道。这是神龙二年的四月暮春,天子大驾奉大行皇帝葬器在前方行进,鼓乐吹打声仍遥遥可闻。相王府仪仗、太平长公主府仪仗均跟在其后,再后面还有王公百官,浩浩荡荡数万人马绵延二十里,一次迁都回长安。

崤函南道自洛阳出发,一路沿洛水西展,经洛宁城、杨坡、宜阳至安国寺,又沿永昌河至雁翎关、夏后皋墓抵潼关。这条官道其实比较绕远,但取天然谷地筑路,平坦宽敞,屡经修缮,可容天子大驾车马行进。春末夏初时节,官道两边山坡上树木茂密繁花盛开,风景亦极悦人耳目。

修多罗恋恋不舍盯着山上一片如落满冰雪的梨花林,简直移不开眼睛,太平长公主唤她两声都没听见。直到女主人的鞭梢撩到她脸上,她才惊觉,只听太平公主笑道:

“这傻闺女,卖什么呆呢?野树开花没见过?”

“好久没见了嘛……”修多罗喃喃回嘴。她都不记得上一次游赏阳光下的山林胜景是几年之前了,可能还是在嵩山学武的时候?

重润死后这几年,她对青天白日都有些陌生了。暗中守护着棺椁也好,听从太平公主调遣送信也好,在上阳宫卫翼着老女皇也好,她大部分行动是在夜间,白天睡觉休息。日夜颠倒这么久,已很不适应。

碧空如洗,白云悠远,山峦起伏,绿树成荫,映入眼帘的一切都优美舒展,令人心眼俱开。修多罗忽然有了“又重新活过来”的感觉,做个只能在黑夜里存在的阴魂暗影并不愉快。

“修多罗,我昨晚问你的话,你还没回答呢。”太平公主在马上问,“你还想出家剃度吗?”

沉默片刻,修多罗老实回答:“不想了。”

她这一辈子,会永远记得重润干冒大险顶风被雪半夜出现在她病床前的一刻,也会永远怀念爱慕着他,关注与他有干系的一切。但刚得知重润死讯时那种摧裂心肝的剧痛,一直在缓慢而不停歇地减淡消退,如今她已经能够承受,甚至已经习惯与之共存共生。

这世上毕竟还有很多美好有趣的、值得眷恋喜爱的人事,而修多罗还很年轻、很年轻。她想重润地下有知,也会希望自己在尘世间快活度日,而非就此长伴青灯古佛,化为槁木死灰。

“既然如此,”太平公主笑笑继续问,“你知道大行皇帝临终之前,跟当今天子密传的那句梦谶吧?”

“什么梦谶?”修多罗不懂。皇帝唯一在世的同母亲姐妹提点她:“圣母神皇说‘阿追他姐姐命数大贵,会生麟儿作太平天子’那句。”

“啊?”修多罗倒也听阿追讲过这话,“那不是说的卫王妃吗?皇帝听了这话,所以就立卫王当皇太子了啊。怎么,三娘子怀上了?”

“还没。”太平公主含笑摇头,“你不觉得奇怪吗?先皇说‘阿追他姐姐’,阿追可是有两个姐姐。你和杨三娘子,你自己觉得,谁跟阿追更亲近、更跟他骨血相连?”

“当然是我啊。”修多罗想都没想,“阿追都不怎么认识我们那三姐呢。”

“所以宫内回过味来,现今又琢磨上你了。”太平公主笑得有些幸灾乐祸,“前几天圣上召我侍宴,背着身边宫人偷偷问我,肯不肯献你入宫为妃呢。”

“什么?”修多罗大吃一惊。当今皇帝?重润的生父和……杀他的凶手?

“我说我得先问问你自己愿意不愿意。别的女子也罢了,你修多罗啊,性子一起,弑君谋逆眼睛都不带眨的。”太平公主忍不住笑,“听我这一说,三哥顿时气沮。我又问他,有没有跟皇后三嫂商量这事,他更不说话了……”

“我才不去!”不等她说话,修多罗冲口而出,“他做梦呢!自己都什么怂样了,还惦记别家闺女?”

“呸!这什么话,你不想活了?”太平公主喝止她,语气却也并不如何愤怒,“你也不小了,嘴上得有把门的——不愿意进宫就不进,我替你回一声就是。何况你进了宫也没用,三哥他早就……”

说到这里,她又以袖掩嘴格格直乐。修多罗也不是无知处子了,又极熟悉家主性情,压低声音凑趣:

“圣上早就没法人道了,是么?所以就算公主献我入宫给他笑纳,他也没法让我生太平天子?如果我真生了,那肯定不是他的?”

说到后来,她也笑了,二女窃窃私语着笑成一团。太平公主笑够了叹道:

“都说男人七老八十还能生,其实要是花天酒地起来,过四十也就力不从心了。韦嫂也没怎么严管,圣上后来不是还连得了几个庶子么……可最小的温王也十几岁啦,我听说啊,三哥近十年都不太行……他还一直吃着丹药呢。前几个月,皇后还抱着指望,疯了似的四处找药,一为自己能再来天癸,二还得给圣人壮阳,结果两边都没用,真真笑死个人。韦嫂急得哟,连找壮男私侍的念头都动了,可她也是老树枯藤,有什么法子?最终只能认命,立了卫王作储君。修多罗,要不然我把你献入东宫?”

“东宫?”修多罗又吓了一跳,“什么啊?那不是我三姐……她已经是太子妃了,我去干什么?”

“姐妹同侍一夫,在我家很常见啊。”太平公主撇撇嘴,“别说姐妹了,你知道我大姨韩国夫人和她亲女魏国夫人么?那是母女呢……太子其实也有这个意思,还央求婉儿给我递过话。他知道你有顾虑,说可以想法子给你造个假出身姓氏,不让外人知道你和重润曾有婚约,也避免入籍尴尬。你怎么想?”

我怎么想?

修多罗茫然地想着现皇太子李重俊,重润的三弟。那个年轻人只比二哥小一两岁,中等偏瘦的身材,相貌吹上天也只好说个“端正清秀”,与风神如玉英拔出众的嫡兄一同现身东宫诸子行列里时,引不来任何人注意。他两位兄长先后遘祸,才让向来安份低调的李重俊坐享渔人之利……如今他也被女皇一句“生太平天子”撩动欲心了么?

“圣母神皇都不在人世了,还能挑拨得儿孙相互争抢踩踏呢……”

她喃喃地感叹一句,太平公主笑出来:

“你觉得稀奇想不到?我可一点都不惊讶。阿娘的手段啊……”

拂过仪仗队伍的春风带有草木清香,年过四旬的先皇幼女在马上仰起脸,闭目长叹,神色复杂。阳光洒在她光洁白嫩的面颊上,唇角两点调了金粉的面靥熠熠生辉。从这个角度看,她的硬朗眉目线条真是极似她母亲。

她大概也是世上唯一一个还有点真心悲悼女皇的人。

那天半夜,修多罗在上阳宫自己下处睡榻上被阿追推醒。弟弟语气惶急地告诉她,老妇人没气了,身子都已经发冷。她赶紧披衣去看,果然如此。姐弟两个商议了下,都觉得没什么必要拖延隐瞒,宫禁内外为这一刻都筹备已久。她去找了外面的当直侍御医和禁军郎将,“则天大圣皇帝”崩驾的消息由此传出。

天明以后,天子携后宫百官赶到上阳宫,伏阙哀哭举丧。殿陛内外麻衣如雪,白花花一片哭声震天,颇有擅长作戏者捶胸顿足上气不接下气。修多罗在旁冷眼观瞧着,就只有太平长公主一人没费事挤眼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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