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章 雪尽杨花(1/2)

隆基和岳父一家走进隆庆坊相王府大门时,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的。

他和王仁皎父子都有官身,这次微服潜行回京,严格来说算是“弃职逃亡”,追究起来罪过不小。当然他可以用逃避官贼追杀、“事急从权”来辩解,但无论如何,他又给父亲惹上了麻烦。

王仁皎父子止步于内院门外,内阍通报进去,隆基夫妇先行入内去见相王。廊下半路闪出个中年妇人,一手一个抓住隆基夫妻俩,高兴得泪花闪动:

“三郎,你们可回来了!大王好担心,我们都好担心,唉,真是一场大难……”

“二姨娘!”隆基叉手见礼,他妻子王妃行完礼更直接扑进妇人怀中:“二姨,和奴好想你啊……”

两个女子相抱而泣,隆基也眼眶酸热。这妇人是他的二姨母窦淑,他们兄弟皆幼年丧母,他生母窦氏家族还因之遭遇横祸。窦淑父母丈夫被害,她带着四个儿子“没为官婢”,幸好被拨入禁中,李旦待以妻姐之礼。窦淑从此尽心尽力帮着抚养一群失母的小儿女,至今在相王府都极受尊重。

隆基是窦淑之妹所生唯一儿子,从小受姨娘偏疼溺爱,恩逾亲生骨肉。他成婚后,妻子也与这二姨娘情同母女。他贬往潞州之官前,窦淑不知哭出了多少缸眼泪,亲手给他们整理卷裹的衣物衾被就塞了满满一车。终于眼见小夫妻平安回家,难怪窦淑喜极而泣。

姨母能跑出来迎着他,似乎说明父亲心情也还不错,没太恼恨第三子。窦淑又抱着王妃哭了一会儿,收泪亲自陪着小夫妻去后堂拜见相王。

近两年不见,父亲头发胡须中的白斑、脸上皱纹更多了些,别的也未有大变。隆基行大礼稽首叩见,又伏地谢罪,禀告自己此行的前因后果。相王听完果然没动怒,只微微叹息:

“我已经知道了,是你姑母来告诉我的……她在洛阳耳目多些,送信快捷。昨日潞州那边的官牒文书也到了,你宅内一切安好,可以放心。”

隆基听罢,暗暗长吁一口气。

他在白马寺外临时决意与王仁皎父子、修多罗一队女兵同行,潜回长安,当时打发随身小阉桃奴回去潞州,到“别驾宅”通知他留在那里的家人,与当地官员周旋掩护。潞州刺史与他相处尚融洽,他在那边又结交了不少好友,虽然如此,还是担心他这一“逃亡”,留在官邸的家人会受牵連。

别人也罢了,他安置在铜鞮县令张暐家中的赵姬,算算时日,现在恐怕已经生产了呢……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……

这事没法向父亲打听,且他家中除桃奴等三五心腹,别人根本不知道赵姬是谁。隆基压下心事,又向父亲请问自己的四位兄弟是否也都平安到家。

“你四弟五弟离得近,已经回来了。你二哥最远,估计还得有三五天,幸喜一路平安。你大哥……”

见父亲蹙眉沉吟,隆基心中一跳,紧张起来。相王嫡长子寿春王成器是曾立为过“皇太子”的人,近来年龄渐长,仪表风度极佳,性情又沉静谨慎颇类其父,与人无忤,在朝声誉日隆。如果韦氏一党忌惮相王诸子,特意要对三郎隆基下手,那么她们更没理由放过大郎成器。

“你大哥路过洛阳时,饮食不慎,吃坏了肚子。”二姨窦淑在旁边说道,“幸好太平公主有宅子别业在那边,你大哥到姑母宅内借宿休养,吃了几天药,如今也渐渐好起来了,又启程上路。你姑母特意命多加人手护送他……应该不会再有事,也快到家了。”

饮食不慎……还偏偏是在洛阳吃坏了肚子。隆基苦笑,眼望父亲,相王只是向他点点头:

“就是这样。你们路上累了,先去更衣歇歇吧。晚上有家宴,我方命人去请你姑父姑母,阿瞒你得好生拜谢姑母大恩。”

这倒是应该的。隆基又禀明自己岳父及妻兄在外候见,父亲忙命“快请”。小夫妇随即退回到自己旧居偏院洗尘更衣,屋内伺候的下人及家具陈设衣物都已齐备,夫妇相视而笑,都觉得这才真正安全了,恍若隔世。

晚上家宴,没惊动太多人,外客只有太平公主夫妇和公主亲生的两个儿子。隆基的四弟五弟、丈人父子外,寄居在相王府的温王重茂也出席与宴。一见这个小堂弟,隆基心里揪紧。

景龙宫变之后,天子命将自己这唯一仅存的儿子送到相王府教养,当时父亲曾在书信中提了一笔,未有多言。隆基与在潞州结交的好友张暐及王毛仲等心腹议论,都觉得皇帝这是在“保护”余息,生怕最后一个儿子也被韦后安乐母女害了。

今日一见,隆基才知这孩子确实也需要个长辈来悉心教导养育。李重茂虽说年纪在一众堂兄弟姐妹当中最小,今年也有十四五岁了,却畏畏缩缩的,举止鲁拙言语迟钝,全无凤子龙孙的贵气。席间行礼说话,相王七岁的长孙李琎都比他洒脱高雅些。

五兄弟外放之前,已给相王生了好些个孙子孙女,年都幼小,全留在祖父身边养育,没跟着父母去外地吃苦。宴上这些幼童也都被抱出来一一见礼,其中有隆基的庶长子李琮。父子两年不见,着实亲热。

他抱过了儿子,旁边的王守一又接过李琮,笑着逗引“叫舅舅”。隆基瞥一眼妻子,见王妃努力绷着嘴角假笑,心下叹一口气。

他夫妻俩恩爱情笃,王妃什么都好,贤惠体贴,只是成婚数载,一直不曾有孕。要不是隆基的侍姬有所出,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该治治……王妃对李琮也只能勉强维持个面子情份,实在装不出真心疼爱的模样。外放之前,李琮母子就是养在祖父宅内的,倒也省了不少麻烦。

席上热闹一阵,幼童们被保母抱走,大人继续把盏倾谈。但席上人这么多,眼杂嘴杂,也说不了什么要紧话。相王只是忧虑隆基一行回长安的方式可能会引得朝臣抨击弹劾,太平长公主笑道:

“四哥多虑了,阿瞒他们这是事出有因,自保为上。他们又没为非作歹伤着谁碍着谁,弹劾他作什么?就算有人发难,也不过是那几个党羽。我们也有应对之措——敢下诏命洛阳那边彻查袭击阿瞒的山贼吗?青天白日朗朗乾坤,东都城外哪来的山贼?他们有一大堆‘斜封官’摇唇鼓舌,我们就没有?”

“‘斜封官’是什么?”隆基低声问坐在身边的薛崇简。姑母的儿子如今都封了国公,一直在京享福,消息比他灵得多。薛崇简解释:

“自七公主开府置属,又准选人荐官,朝中员外官大滥。听说那谁谁两府,授职都是明码标价的……宫中出敕下告身,明知政堂事诸宰相不肯副署,便斜着封文牒囊袋,天子书敕也以墨笔而非朱笔,那是请相公们网开一面、睁一眼闭一眼不要阻挠的意思。如此得官者,朝野便蔑称其为‘斜封官’……”

“原来如此。诏敕经宰相副署,才得下发,本是太宗文皇帝创立的圣贤制度啊。”隆基叹息,“即使武周年间,宰相还敢大言‘不经台阁何得为敕’,怎么到今中兴复辟,朝中人事反而败坏到如此地步了?”

他还没说完,忽见上首的父亲向自己投来警告目光,便钳舌没再言语。

相王旦平素并不好酒,量也平平,今日儿子平安到家,心中喜悦,席上便畅饮起来,很快不胜酒力。太平公主夫妇见状告辞,又留下次子薛崇简“帮着伏侍你四舅,有什么事明早来报”。隆基三兄弟再加上女婿王守一、外甥薛崇简,五个年轻人亲自扶架着相王到后寝堂去安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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