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天星如雪(1/2)

大行皇帝在京仅存的这个幼子,实在不是个能执掌江山的材料。

隆基一身斩衰孝服,伏于父亲身后、兄弟之间,半抬着头,静静注视正在神主之前持丧杖行礼的堂弟李重茂。说来已是十六岁的人,也成了婚,却仍举动呆滞幼稚得象个几岁孩童,全靠身边的司礼丞高戬一步步提点。

重茂小夫妻近来一直住在相王府,与堂兄弟姐妹朝夕相处。隆基能断定,他不是心机深沉故意假装痴呆以自保,他是真的天性愚钝,真不太会说话办事。

给他吃的,他就吃,叫他脱了衣服上床,他会睡觉。问他十句话,他能缓慢答个两三句,还经常辞不达意。取笑侮辱他,他基本上也不懂,但能感觉出恶意,自己低着头躲开。

跟随重茂入居相王府的保母擦着眼泪告诉隆基兄弟等,四郎生下来就是如此,很早即显出痴儿状,直到六七岁才学会说几句话。他父亲命医人来看过治过,针药无效,后来也不在意了。曾有个老医悄悄告诉保母,只怕是因为孩子生父年纪太大又耽溺于酒,这样极易生下痴儿……所以韦后虽厌恶忌惮庶子,对重茂却一直放手不理,只当世上没这么个人。

而这个痴呆少年,如今却坐上了九五至尊金殿御座。

景云元年六月甲申,韦皇后临朝摄政,赦天下,改元“唐隆”。进相王旦为太尉,雍王守礼为幽王,寿春王成器为宋王,以从人望。丁亥,大行皇帝幼子温王重茂即位,尊韦后为皇太后。

隆基又望向灵柩那一边的服丧妇人,打头跪坐在最前方的自然是韦太后。也一身斩衰重孝的中年妇人紧紧盯住少年皇帝,双唇抿出深纹,脸上写满刻薄挑剔,看不出一丝一毫母亲应有的慈爱怜惜。

新皇帝非常害怕嫡母,总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躲在离她最远处,人人都看得出来。柩前即位的礼典上,他一直努力靠近四叔父相王。后来向太后行拜礼,他一起身就靠向姑母太平长公主——他明白这两位长辈是如今天底下最能保护自己的人。

韦太后身后左右跪伏着的命妇,分别是她爱女安乐公主和太平长公主。安乐公主还是那一副美目流盼娇艳欲滴的不安份样子,相比之下,姑母太平长公主气度沉稳得多。她以手支席挺直着腰身,凝思不语的模样,让隆基想起昨晚在寺内拜谒过的观音坐像。

想到昨晚,他忍不住抿了下嘴角,强压住笑意。目光又去姑母身后寻找那个高挑修长的身影……嗯,不会在那里的。太极殿先帝神主旁边,没有护卫下人的位置。

昨晚他去了城外宝昌寺,夜禁之后微行。他在潞州结交的好友铜鞮令张暐,经由吏部安排,入京待选,赁居宝昌寺闲房,并在那里为他奔走联络京中文武贤才——相王太平公主两家回京后,受到禁军比往日更严密十倍的监视,隆基实在不敢再在父亲或自己家中做这事。

他和姑母也约定各遣心腹,每晚在宝昌寺碰头交换消息。昨日是丙日,他亲自去了,果如约定一样见到太平长公主遣来的人——女校尉修多罗。

张暐为隆基安排这等消遣,驾轻就熟。他早早备下酒食,又知趣地禁人打扰。隆基与修多罗说完正事,温存整宿,心满意足,日出分手各自回家。出寺门前,张暐还向他调笑:

“恭喜三郎又得新宠,可别忘了潞州我家里那对母子哟。”

张暐家中的舞伎赵姬,貌美身娇,隆基对之一见钟情,张暐也慨然割爱相赠。因怕妻子不喜,隆基并没把赵姬带回家,而是一直到张暐宅中与之幽会——他自己也颇爱这调调——直到赵姬身怀有孕,他也没向王妃挑明。

后来他和岳父一家仓皇逃回长安,多历磨难,更顾不上赵姬了。是张暐被调入京后,与他相见,才私下告知,赵姬已经产下一男,母子平安,仍厚养在张家宅内。隆基自然感激不迭,又说眼下京城风云诡谲,他仍要倚仗岳家,此时不是迎回赵姬母子的好时机,请张暐继续代养,暂时保密。

张暐一口答应,人前丝毫不提,只在二人相处时偶尔调笑这么两句。隆基笑回道:“什么新宠不新宠,那是我姑母的手下爱将,跟我玩玩而已,人家才看不上我——你放心,等此间大事一定,我就禀明家父,派王府仪仗去潞州,风光迎她母子进京。”

他今年已二十五岁,成婚多年,膝下荒凉,只有一个庶出长子,连女儿都没能养住一个。赵姬为他生了次子,无论妻子岳家高兴不高兴,他父亲相王肯定欣喜又得一孙。有父亲作主,一切好办。至于修多罗么……

修多罗就只是喜欢跟他缠绵厮混吧。自从在南山脚下的太平公主别宅里好上,他二人都觉得适意舒畅,恋恋不舍,一有机会便重温鸳梦,完了就干脆地分开,毕竟他们都很忙。

隆基倒是提过将她纳入自己的临淄王府,修多罗的回应是——看怪物似的眼神:

“干嘛啊?你身边又不缺侍婢,王妃也温柔贤惠能干,我去做什么?我还得统领公主身边的内府女卫士呢!”

问得隆基倒发了愣。这女子既然大大方方地委身于他,难道不打算为他生儿育女、依靠着他过完下半辈子?

“下半辈子?太久了吧,想那么长远做什么?有用吗?”修多罗叹口气,又冷笑一下,“要是有用,要是推想的都能成真,我现在应该是大唐皇后了呢……”

隆基识得她其实很早,算算都快有十年了。十年前,他自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愣小子,修多罗也很愣,还单纯冲动……如今他们都长大成熟多了。

修多罗不肯离开太平公主,也好。现在的京城太危险了,隆基自己出行,每次都命王毛仲、李宜德两个武艺高强的战将挟弓带刀左右夹护,他给父亲安排了更严密的护卫。太平长公主身边总聚集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却不象话,那群女兵里,真正能打的也就修多罗几人。

他们的谋划成功之前,姑母也不能出事。

钟鼓齐鸣,磬钲悠扬。孝子嗣皇帝行礼完毕,由司礼丞高戬——姑母如今第一宠幸的情郎——扶起来搀入议政阁。相王以下外臣也纷纷兴起,隆基见父亲跪得久了,有些步履蹒跚,忙上前扶住他手臂,与大哥左右架持着相王,跟在少年痴天子身后入阁议政。

父子三人走到阁门前,却被宰相宗楚客拦住。韦太后这心腹重臣一脸的皮笑肉不笑:

“安国相王辛苦了。今日祭典延时太久,相王年高,只怕身子撑不住吧?有劳宋王和临淄王扶令尊回府歇息?”

相王和长子成器一时反应不过来,隆基沉下脸喝问:“宗相这是何意?相王受大行遗诏托孤,安国辅政,合当入阁议事。宗相受了谁的指使,悍然阻挠皇叔觐见天子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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