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 六只香囊(1/2)

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寒冷中,有温暖火焰缓缓燃起。

先是咽喉、食道、胃脘,然后慢慢扩散到小腹、四肢、心肺,终于将头脑也解了僵冻。修多罗勉强掀开眼皮,面前还是一片迷茫,似有无数人影晃来晃去。耳边嗡嗡作响,也似有无数人在呼喊,她只能辨认出一个声音:

“阿姐!阿姐!阿姐!她醒了!阿姐……”

她又沉入黑暗,但这次沉得轻浅,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四肢存在。口中被灌入苦涩汤水,她本能地抗拒片刻,忽然理解了这是药,救命的,便努力下咽。

这般时昏时醒,意识迷乱,不知又持续多久。等她真正醒来,能看清眼前事物,第一个映入视野的,是个光头。

一个年轻的光头僧人,正趴伏在她床边打盹。

修多罗不安地动动身子,僧人立时惊醒,揉着眼睛抬起脸:“阿姐?”

“……阿追?”

僧人脸孔俊秀,新剃的头皮青黢黢地,不是她的双生弟弟是谁?他不是在太平公主身边侍奉吗?怎么忽然出家当了和尚?

修多罗脑中一片混乱,浑不知此身所在。阿追大呼小叫地唤侍人进房,扶着她喝汤药灌米粥。温热汤水下肚,胸腹舒适,修多罗虽仍头晕眼花,却没再失去知觉。

见她好转,阿追扶她躺好,拣着房中没别人的时机,将她产后发生的一切慢慢说与她听。

修多罗生下一儿一女双胎,如今由太子妃王氏亲自督人抚养,康健无虞。她产后血崩,差一点就不治,是阿追从太平公主府里偷了珍藏的仙丹灵药,送来东宫救回她一命。

太平公主因与皇太子隆基争斗激烈,有旨意着她夫妇出蒲州安置。启程搬移之际,府里出了好些下人趁乱偷盗金宝的案子,不止阿追这一桩。公主本来心情不好,大怒之下,将身边有嫌疑的侍人一并处罚,阿追就是这样被她发落去剃度出家的。

“公主……连你都不要了?”修多罗简直不敢相信。

阿追抚着清瘦脸庞,自失地一笑:“我也快三十岁的人了,老药渣一个……公主一直没断了选侍,身边从来也不缺美男。旧人走了,正好给新人腾位子。再说阿姐你知道,我……公主已经怀疑身边有人是东宫细作,这回借机整个大换血了。”

修多罗迟钝地想了半天,才想起阿追因儿子被张说劫持,被迫为隆基效力的事。这么说太平公主终于发现了……不,不,她应该只是怀疑,没什么证据,才没对阿追下狠手,只命他剃度了局。

“出家了也好,更方便我到少阳院来照顾你。”阿追安慰她,“蒙慧范大师看得起,收我为徒,如今我就侍奉着师父住内道场修行。要不是这样,我这等身份的人,怎么能常常入宫来看你?阿姐你安心休养,以后有什么事,联络办理都方便。慧师精通合药,深得上宠,有几昧方子,我瞧将来你也用得着。等你身子复原了,我给你拿些药物,让太子服了,保你将来承宠不断连生贵子……”

听他满嘴胡说八道,修多罗噗一声笑了。姐弟俩又说些话,窗外响起暮鼓声,夜禁起,阿追得回内道场去了。

第二天起,太子夫妇及刘良媛柳娘子等东宫姬妾也都来探视她。太子妃还带来了那双小儿女,这还是修多罗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亲生骨肉。

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婴儿,粉妆玉琢肉嘟嘟的,要多可爱有多可爱。修多罗接过来左右抱在怀里,自然心都化了。可她抱哄了没一刻钟,王妃便吩咐:

“四娘子死里逃生,身上病气还没消退干净,可别过到孩儿身上。抱过来,咱们回去吧。”

自修多罗进东宫,王妃对她一直都淡淡的,产后这是越发冷待。修多罗想抗拒不从,身上却仍虚弱无力,怀中两个婴儿顷刻间便被夺走,反抗不得。

她只能哭一场,晚上太子来瞧,她又向隆基愤怒抱怨。她的“夫主”口气虽温和,话语却一点也不向着她:

“你身子这样,怎么也得好好调养几个月大半年,哪有心力养两个孩儿?太子妃是他们的嫡母,自他兄妹两个落生,一直悉心照顾着,视如亲生。你做阿娘的,该当感激才对。不要闹了啊,听话,乖。”

皇太子发话,便是定旨。此后每隔三四天,太子妃才让人把一对儿女抱来给修多罗瞧一眼,呆不上多久又抱走,她怎么哭喊骂诉都没用。

眼泪流干,后来她就不怎么在乎了。孩儿来了她就抱抱亲亲,不来她也不催不想。这一胎本来就不是她盼着怀上生下的,她只当……自己又受了一次重伤,死里逃生,没什么孩子的事吧。

阿追偷来的仙丹很有效用,修多罗是练武的人,底子壮健,身体一旦开始好转,就痊愈得很快,没几日已能勉强下床走动。她的卧室、小院甚至整个少阳院,她都觉得气闷无比,再也不想多呆。这日禀明储君,她坐了具步辇,去内道场行香还愿。

修多罗产后在生死边缘挣扎时,东宫曾做过几场法事为她许愿祈福,其中有些是需“病人愈后自来还愿礼佛”的。内道场比之宫外寺观总清静安全许多,那胡僧慧范听闻是东宫新得之子的生母到来,亲自出面迎接,依法施为一番。仪礼结束,修多罗到阿追日常所居僧舍休息吃茶。

阿追如今法名“弘道”,是慧范身边甚有体面的大弟子,有一间单独僧舍,那自然多得太平公主之力。修多罗进了木门,只见这间斗室十分俭朴,只有一床一箱一案,案前一个旧蒲团供打坐。墙上壁龛内供着一尊小佛像,两支细烛长明。所有家具都是粗笨原木打制,露着白茬,禅床上连帐幔都无,硬枕布衾,仅容一人躺卧。

想起弟弟这十几年在富丽宫殿中过惯的豪奢日子,修多罗心中酸楚,险些又流下泪来。她这些日子流的眼泪,恐怕比记事以后二十几年加起来还多……阿追却并不以为意,扶着她坐在那小禅床上,自己坐了蒲团,先询问她这几天病情。

窗外阴云密布,潮湿窒闷,眼见要下大雨。姐弟俩说些闲话,阿追便催她:

“阿姐你要回少阳院的话,得快点动身。你身子本就没复原,半路淋了雨可更不好。”

“我都不急,你急什么?”修多罗叹气,“少阳院就是个大监牢,我才不想回去呢。那里头也根本没人在意我的死活。我这些天想着啊,要不然我也剃了头出家做姑子吧……前几年我就这么想过,师父死活不允,说我尘缘未了。她说的尘缘,大概就是我得先生两个孩儿吧……”

一语未了,只听窗外一声霹雳暴雷,震得窗子嗡嗡发抖。余音过去,阿追苦笑:

“你看,阿姐,上天也不赞同你这说法。你还是回东宫去,安心调养吧。我前两天跟着师父在圣驾前,听见主上跟太子说,生有儿女的东宫姬侍,都要给封位什么的……你也快熬出头了。”

修多罗摇摇头,丝毫没觉得高兴。她真不愿意一辈子就这么关在宫里,再无行动自由。可她就算养好身子,能爬墙偷着出入宫禁了,她又能去哪里呢……去蒲州找太平公主么?

一想到这事,她就堵心。扶着床边慢慢撑起身子,她在斗室里踱步,踱到那佛龛前,无意中向内一看,她突然看到佛像侧面放着一只金盒。

僧舍俭朴寒伧,毫无装饰,这镶嵌着珠玉的金盒置身其中很是扎眼。且修多罗看这金盒颇为眼熟,她指着问阿追:“这是什么?”

阿追迟疑了下,也起身将金盒拿出,在修多罗眼前打开。

盒内满满当当塞了六只鹦鹉鲤鱼纹鎏金银香囊。其中一只球身上沾有焦黑污迹。

修多罗眼皮跳了一下。她还是头回看见这么多银香囊同时聚在一起。

“你手里怎么会有这些?”她问阿追。阿追便叙述太平公主如何命他收拢已知的六只香囊,准备送去佛前销毁。但后来变故迭出,太平公主没顾得上决定到底送去哪里,这金盒就一直留在阿追处。他收拾行李剃度出家时,别的衣饰用具都舍弃了,只带了这尊小佛像,并镇在佛前的金盒也一并带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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