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一章 传德避灾(1/2)

人的立场转换,可以非常快速。只心中一闪念,便拂袖离尘去,片叶不沾身。

隆基侍坐在天子驾下,注视那高鼻深目满脸大胡子的慧范一本正经宣讲“彗星除旧布新,帝座及前星有灾”。不过数月之前,他也是在这紫宸殿上,当着天子王公宰相及太平公主,讲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星象预谶,背后含义却截然相反。

之前那一次,慧范和他的背后主谋太平公主,坚信皇帝会象古往今来所有高居至尊大位者一样,第一反应就是“除掉威胁者”。连隆基自己,虽然很了解父亲的脾气禀性,也依然认为这种可能性最大。

但当今天子却是真的与众不同。

对至高权力没多少渴望迷恋,最期盼的,就是身边亲人都平安喜乐,让自己能安安生生度日,一意沉醉到喜爱的舞乐书画中去……既然这样,何妨第三次让国?

第一次让给母亲,第二次让给兄长,第三次,让给儿子?

慧范那句“皇太子合作天子”刚一出口,隆基立时离席而起,免冠顿首请罪。紫帐后的太平公主也沉着嗓子发声:

“慧师失言了!星象图谶,本属虚妄,你大胆狂言,一而再、再而三直指帝位更迭,肆意挥划我大唐宗庙传绪,是受了谁的指使?”

她语音中满含怒气,更急于撇清自己与今日这一场闹剧的干系,是刚发现被出卖背叛的正常反应。隆基心中暗笑,应声附和“姑母所言才是正理”,一同请求天子将那胡僧下狱治罪。

“慧师乃是西域高僧,性情耿直,有一说一,不懂我中原礼教宗法,不必苛责他。”皇帝并不介意,只挥手命慧范出殿,又沉吟着道:

“天意既如此,人力不可抗。帝位东宫皆有难,那么朕当退位为太上皇,命太子即位。传德避灾,吾志决矣!”

殿内大惊,太平公主竟起身出帐,伏地力谏不可。魏元忠等数宰相也率大臣叩首附议,劝阻皇帝退位之议。天子叹息:

“中宗孝和皇帝之时,群奸用事,天象变动频繁。朕当时请中宗择贤子立之,以应灾异。中宗皇帝不悦,朕心中忧恐,数日食不下咽寝不安眠。岂可天象在彼,我能劝之,在己,则不能行?朕意已决,众卿不必多言了。”

隆基自投于地,叩头泣请:

“臣以微功,不次为嗣,已惧不克堪。况监国以来,年轻识浅,众心不服,方自修德养身,战战兢兢,以期不负陛下所托。未审陛下遽以大位相传,臣心惶惧,五内震恐,迷乱不知所为!”

皇帝摇头答道:“社稷所以再安,吾之所以得天下,皆汝力也。今帝座有灾,故以授汝,转祸为福,汝何疑邪?——汝为孝子,何必待柩前然后即位邪!”

连“柩前即位”的话都说出来,隆基没法再接,否则即有咒父亲早死的意味了,只得伏地呜咽流涕。他身后的太平公主也只叫得一声“大家”,皇帝已命:

“中书舍人何在?出来拟制。朕想,这一道传位诏书,大致这么个意思:朕以寡昧,本无治国之才,唯一的优长,大概只有友爱谦让、孝顺和睦。往昔圣历年间,则天在位,我已将皇嗣尊位让与三哥;神龙年间呢,中宗孝和皇帝要立我为皇太弟,我终辞不就。这些事,不但朝中大臣尽皆知晓,兆庶百姓也都听说过吧……后来啊,国家多难,时艰主幼,眼瞅着皇位基业都要倾覆坠地了,公卿都强迫我接这大位,我也是没办法,只能暂摄宝图,一天一天挨到今日。眼瞅着国家越来越平顺向好,我也该归隐还宿愿啦。皇太子隆基有大功于天地,文武全才,为人孝顺温厚,众臣钦服。我命他监国,已移岁年,做得很不错嘛。朕之知子,庶不负时!可令太子即皇帝位,有司择日授册。我一半百老人,方比迹上古太皇,悠游道合,无为无事,岂不美哉!就是这么个意思,王公百僚,宜识朕心。”

天子考虑传位,确实不是一日两日了,得经过深思熟虑,才能把传位制书的大意都想好。一道诏旨口授完,殿上已经哭声一片,太平公主估计也无法再阻止此事,只得掩泣道:

“太子虽英武,毕竟年轻,尚需时日历练。为天下万民计,大家如欲传位避灾,还宜自总大政为上。”

隆基心里一烦,转念又想“这样也好”,便又随声附和。皇帝叹息,向儿子说道:

“汝以天下事过于烦重,欲朕兼理之,以分担肩上重任邪?昔舜禅禹,犹亲巡狩。朕虽传位,岂忘家国?好吧,军国大事,朕兼省之——制书加上:朕退位为太上皇,自称曰朕,命曰诰,五日一受朝于太极殿。皇帝自称曰予,命曰制、敕,日受朝于武德殿。三品以上除授及大刑,政决于太上皇,余皆决于皇帝。”

这么算下来,隆基这个“皇帝”当得,也没比“监国太子”强多少。

隆基咬紧牙关,竭力制住心中懊恼和对姑母的恨意,继续作戏痛哭辞谢。这不算完,今日面叩后,他回去还得继续上表,按规矩完成“三辞三让”。

“殿下无须过于顾忌太平公主,”张说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,“长公主不过承其母余荫,尚存‘女主当国’威势,能掀起的风浪,实在已经不多。只要禁军万骑牢牢控制在殿下手中,几个宰相文官,不值一提……对殿下威胁最大的,始终是至尊和宋王父子。太平公主在台上多舞一日,至尊宋王与殿下便能同仇敌忾,合力对付她。一旦太平公主袖手归隐,恐怕至尊和宋王心态都会变化,那时殿下若还没准备布置好,危机会更深。不如暂时让太平公主多张扬一阵子……”

张说已被削职贬为庶人,是微服潜回长安的。隆基看重他见识才华,特命张暐安排,私下秘密见了他一面。张说也知道相见困难,知无不言言无不尽,给他透彻剖析眼下局势,隆基从中受益良多。

这是个做宰相的材料啊……还有已经被贬到外州的姚崇宋璟,都是。等隆基真正掌住江山,他一定召回这些贤臣,共谋大业。

丹墀上天子又说些话,便命散朝。群臣行礼退去,太平长公主出帐上前,看样子是想继续劝谏退位之议,但皇帝抢先一步,拉着妹妹长篇大论,叫她接次子崇简回家。

薛崇简近来一直承特旨殊恩,住在大内养病养伤,其实身体早好了,但他母亲始终对他怒气不息。薛崇简自己脾气也硬,虽然四舅天子和表兄太子都劝他向母亲郑重谢罪,母子和好,薛崇简却不肯依从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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