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鲤鱼鹦鹉(1/2)

承平日久,世风奢侈。当代贵家办婚礼,往往通宵达旦彻夜喧闹。贺客及随从奴婢进进出出,人多脸杂,当坊里正、街铺金吾都不会留意拘管。如果里面混进来一个凶手,杀人之后再混出府门扬长而去,婉儿觉得很有可能。

张易之兄弟却说不可能。

“家里有这么多皇孙王公、郡主县主留宿,贵人各带护卫,我家也不敢怠慢,前后门都看守严紧,哪能容生人任意出入?”

张易之双眉斜飞入鬓,平日不言不笑便显冷峻邪异,此时瞪向婉儿的眼神冰冷,更增杀气。饶是婉儿深得女皇信赖倚重,此时也心下慄慄。

她真不敢得罪这兄弟俩。邵王等皇孙入大内侍奉祖母的时候不多,虽也知二张受宠深重气焰嚣张,到底没多少切身体验。婉儿可是……唉,说到底女皇也是望八十的人了,差不多也……老糊涂了。

“五郎所言极是,妾思虑不周,五郎恕罪。既无生人出入迹象,那残害老夫人者……五郎以为是谁?”

张易之又看向那一群宗室子弟,冷笑不语。张昌宗素来心直口快藏不住事,抹一把泪怒道:

“还能有谁,不是姓武的,就是姓李的,看我兄弟不顺眼的那帮人呗!对了,还有这七宝帐——”

他挥手一指寝室床帐:“神皇对我家恩重,赏赐这宝帐给家母婚礼使用,不定又戳了谁的心肝肺,索性害我娘性命出气……”

“六弟。”张易之喝住他,转向婉儿道:“我弟伤心得糊涂了。当今宗室,哪里还有姓李的,不是都受赐国姓了吗?上官娘子勿须在意,早日找出真凶来是正经。”

在女皇身边也是这样。张昌宗性子直率说笑无忌,女皇爱他的绝色容颜,欣赏其热情单纯,对之宠纵无比。张易之心机更深沉些,更会耍手腕。弟弟有时闹过火了,他总能及时拉扯一把,不至于惹女皇翻脸发怒。

张昌宗一提到“姓武姓李”这忌讳话题,他五哥立刻出面打圆场,相当谨慎小心。话说得也恰当,去年四月“明堂盟誓”之后,皇太子显及子女、相王旦及子女、太平公主本人,均被女皇赐姓武。“李唐宗室”如今只存在于门庭冷落的长安太庙之中,李氏天下已绝。

至少官面上是这样。人们心中的想法……就难说了。

“妾亦觉得此案情理迷朔,牵涉又多,不敢掉以轻心,擅自作主请狄国老前来勘察主审。”婉儿看一眼旁边捻须不语的狄仁杰,“五郎六郎若以为此案其实不必惊动狄公,那妾便命人将国老送回府里颐养,一切但凭五郎作主。”

如果张易之兄弟是真心实意想查出杀母凶手来,那无论勘审探案能耐、刚直不阿风骨,当世再无人能出老相狄仁杰之右。

自前年成功迎回庐陵王显重立为皇太子后,没过数月,狄仁杰便以“年老病重”为由坚持致仕退休。他辞却身上一切职位回家颐养,深居简出,大多数亲友上门拜望都拒不见客。这次要不是婉儿命人亲请,又挑明“事关国本”,老宰相断不肯重新出山。

如果二张兄弟并不关心真凶是谁,只想找个看不顺眼的人顶罪弄死,那就不必劳动狄仁杰了,送老人回家去歇着吧。

张易之兄弟都犹豫了一瞬,又交换过眼色,双双向狄仁杰躬身行礼,说了些拜上费心之类的客气话,还是请他主审此案。狄仁杰拄着拐杖立在红墙前,只闷头勘察墙上爬痕,随口敷衍二张。

当朝外臣之中,敢对二张如此不假辞色了,也就剩狄仁杰一人了。毕竟连女皇都对他敬重不称名、日常只呼为“国老”。二张诬陷戕害过无数朝臣,却也在狄仁杰手下吃过亏。

他们母亲的命案,眼见又要成为震动朝野、株连甚广的一大变故,只有狄仁杰出面主持定谳,方能减少猜疑议论、摄服中外人心。

“国老站得太久了,最好能寻个坐床歇一歇吧。”邵王重润主动过来扶住狄仁杰,又向张易之道:“想来昨夜在宅内贺喜的宾客,都得依次过堂审一遍?五郎可否命人陈设些胡床坐榻出来,容狄公坐着问话?”

文牒上,这位储君嫡子如今该叫武重润,但从来没人敢当面提及这茬。他向二张兄弟说话的语气神态,虽也算恭敬,内里总是透着那么点傲气和讥讽。跟着过来的嗣魏王武延基就谦和多了,他也扶住狄仁杰另一臂,笑道:

“不但国老辛苦,上官娘子从一早就忙个不停,也水米没进。就五郎六郎,乍闻噩耗出宫赶过来,哭拜收殓,也……唉,亡者不能复生,二位郎君节哀顺便,保重身体才好。”

这一位才是武家的正根苗裔。他先父魏王武承嗣,一度与女皇的两个亲生儿子争立大周皇储,风头最盛时,他在明堂祭天典礼上居亚献位,廷臣争着趋附门下,声望远超帝子。

前年,狄仁杰等直臣在外,二张婉儿等在内,交相劝说女皇下决心立了儿子,武承嗣气恨交加暴病而亡。

承继父亲王位的武延基年轻识浅,声势一落千丈,如今武氏一族的掌事人是他堂叔梁王武三思了。好在武延基性情平易,人缘不错。他已与邵王同母妹永泰郡主定亲,也很快要举办婚礼。

由小郎舅两个左右扶持着,狄仁杰蹒跚走向院内。天光尚好,室外不冷,比屋内明亮透敞得多。张易之命下人在后堂院内铺设胡床坐席,请狄仁杰和婉儿上座,自己兄弟在旁边相陪。

昨夜参加婚礼的武李二家子弟,都坐在地面茵席上,等候上前接受询问。方才张昌宗的气话,他们都听见了,知道自己在二张兄弟的怀疑范围内,谁也不敢擅自离开、自寻死路。

狄仁杰却没急着审问这些年轻人。他第一个发问对象,是张易之:

“令堂此系再嫁结缡,敢问李侍郎迥秀,与令堂情份如何?”

张易之脸上一红,张口说不出话。张昌宗倒没那么多顾忌,拍着坐床上的凭几道:

“先父生前,李迥秀是他下属,出入我家,识得了我娘,当时二人就彼此有意。后来先父去世,我兄弟进宫承恩,神皇特赐我娘出来开府独居,李迥秀也跟着进府,一晃也好些年了,一直挺恩爱的。这次公开办婚,也是神皇恩典,他可能有那么点不好意思,故意喝醉了遮羞脸。要说他因此恼怒,杀害我娘,我觉得不太对劲。他李家也一大家子人呢,都不要命啦……”

居然讲得很有道理,婉儿心下赞同,也出言道:

“狄公昨夜不在宅中,没亲眼见李迥秀喝醉了的模样。那断不是装醉,是真正不省人事。一直到今早我们进屋,他还没醒呢。”

“酒醉之后的反应,人各不同。”狄仁杰摇摇头,“李侍郎仍有可能后半夜醒来,手足可行动后,持香炉砸死已睡熟的臧夫人,又将她扯下床,自己继续装睡。”

“床上被褥叠放齐整,撒帐的枣栗珠玉也平铺着没扰动过。”婉儿指出,“新郎新娘都未曾上床躺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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