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上阳白发(1/2)

大周神龙元年正月丁未,神都郊外冰天雪地,万物萧索。虽然有天子——不,应该是太后了吧——圣驾卤薄仪仗黑压压出城缓行,一路击扬吹打,丝竹盈耳幡旗遮天,仍掩不住这队车马前后萦绕着的冷淡凄清。

上官婉儿揽紧风帽披袍,偏身跨坐在驷马套驾的安车前辕上,留神倾听车内动静。车厢内外都用红锦绣金的厚重丝绵毡毯围裹得严严实实,生怕透风进去。内里还放了不止一只炭炉,靠近便觉暖意逼人。

老妇人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传出来,至少能证明她还活着。

要是没有这场宫变,她准能活到一百岁,婉儿毫不怀疑。

就算躺在病榻上动弹不得、束手就擒,近些年来最宠爱信用的两个男侍近臣也被残杀,这老阿婆看着仍比昨日已正式登基称帝的第三子精神更健旺、更象个活人。

宫变发生时,婉儿不在场。她“恰巧”在那时候出城到龙门奉先寺卢舍那大佛前行香,为女皇病体祈福去了。等宫内派出的人马将婉儿半强迫地带回迎仙宫,一切已尘埃落定。

婉儿第一眼看到的,就是张易之、张昌宗兄弟横陈阶下的尸首。

身首分离,两颗曾经那么俊美秀雅的脑袋,以长发结束在一根木杆上。有个武士正举杆向外走,大概是要悬于宫门安抚人心吧。

殿内气氛冰冷,平时内外跪候着的大批宫婢内宦,只留了三两人侍奉,杨慎追倒也还被允准留在女皇床前。除此之外,就是宫变者安排的看守卫士了,由右散骑侍郎李湛统率。

李湛是那“李猫”李义府的儿子。婉儿一想起这事,就忍不住要笑。

她没亲眼目睹,但后来听阿追等人私下学舌,描述病弱老女皇如何与皇太子显等一帮“乱臣”一一对质,她完全能想象出当时各人的语气神色,毕竟都太熟悉。

“是谁胆敢作乱?”

“张易之、张昌宗谋反,臣等奉太子令诛之,恐有漏泄,故不敢事先奏闻!臣等称兵宫禁,罪当万死!”

八十岁的张柬之,老当益壮声若洪钟,大概不会被八十岁的老女皇吓住。然而他将太子显往前一推,中年太子便扑通一声跪倒在病床前,叩头如捣蒜,根本完全不敢抬眼直视母亲。

“是你啊?”老妇人的银发丝缕颤动,冷笑数声,终于还是只能忍下这口气,“那两个小子,杀了就杀了吧。你还不回东宫去,想干什么?”

太子浑身发抖,无法出声。扶持着他的桓彦范进前朗声道:

“太子怎可再回东宫?昔日天皇大帝以爱子托付陛下,今储君年岁已长,久居东宫,天意人心,久思回归李氏!群臣不忘太宗、天皇之德,所以奉太子诛逆贼!愿陛下传位太子,以顺天人之望!”

扶着太子另一条臂膀的就是李湛,他也不敢抬头,躺靠在御榻上的老女皇却仍一眼认出他,连声冷笑:

“李湛啊,你也跻身诛杀易之兄弟的忠臣之列?我待你父子俩不薄呐,没料想还有今日……”

一阵大咳后,老妇人又转向“北门学士”出身的崔玄暐,喘吁吁指控:“他们都是……别人推荐恩进,惟有崔卿你……是朕亲自拔擢于众,崔卿你居然也……良心呢……”

崔玄暐素以忠直敢言著称,此时也应声答道:“臣正是以此报陛下之大德!万望陛下顺应天意,传位东宫,还唐家神器!”

女皇长叹一声,闭目倒回榻上,再不言语。但乌压压跪了一地、个个带刀负矛的壮士男子,也无一人敢再上前失礼亵渎。于是众臣护着太子退出迎仙宫,留李湛统兵“护驾”,收张昌期、同休、昌仪等二张子侄,斩首与易之、昌宗同枭于天津桥南。韦承庆、房融及司礼卿崔神庆等二张死党皆下狱治罪。

当日,内书省与政事堂下制命太子监国,大赦天下。次日,女皇又颁制书,传位于太子。这两道制书都是婉儿手笔,当然。宫廷朝堂内外一片慌乱急促,学士大儒们都在为自己的前途命运奔忙,上哪里去找比“上官尚宫”更合适现成的拟稿书手?

国不可一日无君。传位制书既下,第二天就该举办新皇登基大典。刚一入夜,婉儿被传唤到万象神宫后殿,还没上阶,就吓了一跳。

廊下跪坐着一大群朝服官员,看模样大多是礼部、太常、鸿胪等礼乐衙司的,窃窃私语交头接耳,个个六神无主,还有的隐然带幸灾乐祸相。

婉儿进入后殿,又差点被绊着。放眼望去,偌大厅堂,丹墀上下,竟到处抛置着敞开的衣箱、裘冕袍裳、班剑履带、香炉鼎豆、羽旄合扇……象刚刚被一群乱兵进来翻找抢劫过似的。

后殿正中,也堆满锦绣御衣的坐床上,明早就要即位为九州至尊的太子显满身酒气,歪倒着呼呼大睡。他妻子韦妃倚坐在床沿发呆,腿边还斜靠着幼女安乐郡主,母女俩都垂头丧气一脸疲惫。

见婉儿入内行礼,母女俩象抓住了救命稻草,忙唤她过来拉着手说长道短。婉儿心下已猜度到七八分,再听韦妃母女一说,果然,明早的新皇登基仪礼,根本还没安排妥当。

“张柬之他们筹划了这么久,事事细密,又发动进行顺利,我怎知他们居然没想过该如何奉殿下即位?”韦妃脸上还有些泪痕,也不知道是跟谁争吵过,被谁气着了,“我问他们后事安排,他们递进来这一大堆奏牒,倒是给自己人想得挺周全!婉儿你瞧瞧,他们就是这么忠君报国的!”

婉儿接过一堆奏书,快速翻动一遍,见全是对参与这次宫变者的封赏议疏。

皇弟相王加号安国相王,拜太尉、同凤阁鸾台三品,太平公主加号镇国太平公主。张柬之为夏官尚书、同凤阁鸾台三品,崔玄暐为内史,袁恕己同凤阁鸾台三品,敬晖、桓彦范皆为纳言;并赐爵郡公。李多祚赐爵辽阳郡王,王同皎为右千牛将军、琅邪郡公,李湛为右羽林大将军、赵国公。自馀参与宫变的文臣武将兵士皆官赏有差,婉儿一时也看不完那么多了,一边翻着,一边思忖眼下这登基大典该如何处置指挥。

平心而论,这场典礼确实“无章可循”,很难办理,也难怪殿外那么多礼乐主管官员都没头苍蝇一样。

自来新皇登基,大多是“柩前即位”。老皇帝死前颁遗诏,太子先以孝子身份行完饭含小殓举丧等礼仪,着丧服于正殿灵柩前即皇帝位,然后继续守孝。这礼典基本算是天子丧仪的一部分,以肃穆庄严为尚,并不如何隆重喜庆。前唐太宗驾崩后高宗即位、高宗驾崩后当今太子——还是醉倒在一边正昏睡着的这位——即位,都是按这种流程走的,有现成典制可依。

问题是,如今老皇帝还活着,只是被迫退位了,当然不能按国丧那么办。

也许可以借鉴当年玄武门之变过后,唐高祖退位、太宗登基的仪制?但那时国家草创未久,礼典规程没留下多少文字记载,又是近百年前的往事,曾参与其事的老臣死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。就算能找到些记录,当时京畿还有突厥大军兵临城下,与现今的态势也截然不同,估计没多少能参考习学之处。

那么可以借鉴的皇帝即位大典,就只剩一次……十五年前武女皇革唐代周、自立为古今第一女帝的登基大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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