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李重俊(1/2)

侥幸捡了个储君位置的皇三子李重俊,实在是个没什么特点优长的年轻人。

阿追跪侍在安乐公主身后,大胆地直视着皇太子殿下。其实他只能看到重俊的半个后脑,太子正在谒见父母,双臂伏地的姿态恭谨胆怯,身上每一条衣褶、每一块肌体都紧紧缩敛着。

如果除掉太子身上这一袭紫袍,给他换件布衣,丢到大街上去,他会立刻消失在人群里,刻意搜索都找不出来。身量中等,相貌寻常,平眉单眼,日常说话走路都是低头弓腰的。阿追刚陪着韦皇后、安乐公主、武三思、上官婉儿几人认真议论过重俊,这么多聪明人绞尽脑汁,竟然找不出一点“太子独一无二的特色”,能让个眼花老仆一下子记住的那种。

阿追甚至想象不出重俊的生母应该是何模样——当年能让庐陵王于严阃中冒险“宠幸”的侍婢,怎么想也该是个出色的美人?虽然她生子不久就消失了吧……

当今天子这些庶出儿女的生母,没有一个能随着全家从房陵返回京师。

他们都只认得一个母亲。朝廷迁都回长安后,王公百官上表,恭贺大唐中兴,为天子上尊号“应天神龙皇帝”,又为韦后上尊号“顺天翊圣皇后”。夫妇二人同御常朝,韦后施帐坐于御床之后,参决政务,内外呼为“二圣”,几乎完全重现当年天皇天后同治江山的盛况。

阿追抬眼瞄向韦皇后,气度尊贵的中年妇人安然坐在丈夫身边,正在向太子微笑:

“这机会难得,三郎你得抓住了。张柬之桓彦范他们上表谏阻七公主开府,你的姐妹们倒罢了,未免太过拂扫你姑母的颜面?这举措本来也是她最初建议的呢……初衷也不是为了揽权滥官。二张用事这些年,为保你们李家江山,你姑母培养提拔了多少贤才?如今唐家中兴,她总得有官爵安置这些人吧?以镇国太平长公主的威望功绩,难道当不起一个‘开府置僚属’的加恩?”

太平长公主当得起,阿追默默腹诽。如果这加恩只给她自己,张柬之桓彦范等“五王”大概也不会有这么强烈的抗拒排斥。然而搭着姑母顺风船的另外六位皇女,新都公主、宜城公主、定安公主、长宁公主、成安公主、安乐公主,大的也不过二十几岁,小的未满双十,无论正出庶出,都没什么可称道的才干功劳。允许她们也象模象样地自置府邸机构设一堆官位僚属,就……

其实六姐妹里,真心想要借这个恩典作威作福的,也就那一个,别人都是在给幼妹作混珠的鱼目。

阿追又看看自己面前的安乐公主,依旧是只能看到后脑。年轻美女的发髻高耸入云,髻后插戴着一对珍珠蝴蝶簪,银丝蝶须还在微微颤动,是阿追今早亲手别上去的。

“张柬之他们就是见不得‘牝鸡司晨’嘛,”安乐公主笑道,“宗室加恩多置官署,他们并不反对,前几天不是还上表,劝圣上‘妙择东宫保傅’?如果是太子选人授官,他们大概高兴死了吧?姑母和我们姐妹就不成——”

她拉长了声调,半是撒娇半是抱怨。阿追能看到太子重俊耸起双肩,紧张加剧。果然,一见爱女不悦,天子也拍着凭几皱眉摇头:

“那些老臣哪,恃着拥戴复辟功劳,越发骄横不逊了。就说那桓彦范,上了那么一个僭越无人臣礼的奏章,指着鼻子骂你们阿娘,朕都忍不下去!还是皇后度量大,不但压下了惩治动议,还好言褒奖桓彦范,特赐他姓韦,划入皇后同族,这是多大的恩典!听说桓彦范不但不感激,反而在外头又口出恶言!重俊,你去见见他和张柬之,当面说说吧,他们老这么下去,谁能受得了?他们那些人,对你倒还一直拥护佩服……”

天子皇后都如此吩咐,太子无法推辞,只能喏喏连声地叩首应命。韦后又向幼女这边瞧一眼,指定阿追笑道:

“杨郎跟重俊一起去吧。你们郎舅俩本来也该多亲近亲近。阿追在先皇身边侍奉日久,熟悉则天大圣皇帝思路,遇事还能给出个主意。”

她要是不提“郎舅俩”,阿追几乎都想不起来自己本该管皇太子叫“三姐夫”。他自跟随圣驾至长安,一直住在安乐公主府里,还没见过那个已经贵为皇太子妃的异母三姐呢。

太子不敢违背母命,只能带着阿追行礼退出大明宫。二人路上也没怎么交谈——实在无话可说。乘着东宫车驾,储君前往汉阳郡王张柬之宅邸。

出发之前,太子先命东宫使去分别通知“五王”至张府会齐。他们下马进入大门,果见张柬之、崔玄暐、敬晖、桓彦范、袁恕已五人皆在宅内,香案齐备,五位异姓郡王拜迎太子。

为督促皇帝早些册立第三子入居东宫,五人都是上过奏章出过力的,本与重俊都算亲近。但重俊扭脸看一眼阿追,便板起面容不苛言笑地打官腔,努力复述天子皇后言语,责备五人“不识大体、不谅圣心”。

这一来气氛就僵了。张柬之等五功臣都是傲骨铮铮的铁汉,谁肯轻易向重俊一个弱冠年轻人低声下气。何况在朝中直臣们看来,谏阻“七公主开府”又是关乎天道人伦的忠正义举。双方没说几句,就剑拔弩张地吵了起来:

“君有诤臣,不亡其国;父有诤子,不亡其家!圣上惑于后宫,屡出乱命,殿下不但不效仿太宗、高宗先例,谏诤叩阻,反一心只保尊位,顺之为乱,可不是要寒了天下士大夫的心!”

“我大唐向来以孝治天下,我为人子,怎可拂逆二圣慈旨?汉阳王诸君也向以忠臣自许,尔等难道就是这样效忠天子的?”

阿追静静立在一旁,看着六个人都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了,才上前劝说:

“殿下和大王都且息怒。东宫大驾亲临王府,汉阳王总该奉上些浆水供馔吧,这么热的天气……殿下想必也口渴了?”

他自觉口气温和委宛,说得在理,也没得罪谁。但八十多岁的老郡王张柬之仍抖着雪白长须瞪他一眼,才招呼人众上堂,命家僮奉食水坐具,神态举止都显出对阿追的无比轻蔑。

阿追也不意外生气。“五王”对他向来都是这个态度,他们都知道他本也是已故女皇的男宠,和张易之兄弟一样。

杨慎追性格温顺又家族凋落,虽也深受女皇宠爱,基本不干涉朝政。他在内宫奉宸数年,要不是因两个姐姐出人意料的婚姻,几乎不为人所知。正因为不象二张那样把持朝政、卖官鬻爵、贪财受贿无恶不作,他名声人缘尚好,在去年的宫变中得以毫发无损全身而退。

可是以“李唐忠臣”自居的张柬之等,对阿追这种身份的人当然也绝不会有丝毫好感。在他们心里,刚刚故世的女皇不过是唐太宗文皇帝的侍妾兼儿妇、天帝大皇的继妻、当今天子的生母……她“宠幸”过的男子在世人眼前出现一天,就是在给威加四海雄强无匹的大唐盛世抹黑。

一行人上堂坐地。阿追只是个五品军官,本没资格在太子和五位郡王跟前落座,但重俊强拉着他坐在自己独座之侧,又指他说“且听杨典军转达二圣原话”。

这是拉他出来挡箭呢,阿追并没奉到“传二圣口敕”的差使。不过……也好?

他定了定神,追忆着天子皇后这几天说过的相关话语,一句一句慢慢转述出来。没什么新意,不过是称赞七个长公主公主“天姿贵重、明悟过人”,又说拨乱反正重尊李唐宗族之际,抬高李氏命妇位望也不为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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