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章 李皇孙(1/2)

那枚香囊球“当”一声从安乐公主裙裾中掉落时,阿追正在拂扫床衾铺设蕈席。

公主夫妇从定昆池别业送天子皇后回宫,天色已晚,安乐公主又身怀六甲不耐劳乏,一行便在大明宫少阳院歇宿——她经常在这里与金城坊公主府、定昆池别业三处之间迁移居住,各处都有现成齐备的房阁陈设。

按近月来的惯例,驸马武延秀自往外院去睡,阿追陪在安乐公主身边照料。她肚子已经大得看不到自己脚尖,今日大宴会,需得盛装出席,衣饰华贵裙褶繁密,高腰带上又披挂了不少索绶玉佩香包盘囊等零碎,几个侍婢为她一一解下宽衣。那香囊滑落在地,安乐公主本也没太在意,等到鎏金球囊骨碌碌滚离她脚下,她目光扫过,才脸色大变:

“这物从哪里来的?”

听到安乐公主尖叫,阿追忙疾步过来,见两个侍婢跪倒在地发抖,均异口同声说不知。安乐公主手指着那银香囊,衣袖发颤:

“那是什么……阿追你拿过来我看……”

阿追上前弯腰捡起,入手只觉沉甸甸的,香囊外壁上镂刻的鹦鹉鲤鱼花鸟纹路他看着很眼熟……在老女皇身边侍奉时,他也见过这个。

他知道这香囊事关几件重大案子。先小心揭开囊盖,确定几个圆圈之内的金碗是空的,亦无异味,应该不会有什么“毒药”,才呈到大着肚子的安乐公主面前。安乐公主命:

“你瞧瞧香碗底上,有没有刻字?”

阿追用手指翻弄着看了,回道:“没有字,是空的。”当年女皇案头那只银香囊碗底却是有刻字的,他记得。

安乐公主腿一软,两个侍婢都差点没扶住她。阿追忙上前搭把手,将安乐公主扶到床边坐榻慢慢放下,自己也坐到她身边。安乐公主把脸埋进他肩上,呻吟:

“冤孽啊……索命来了……七姐她……”

七姐?是说因银香囊丢失而死的永泰公主吗?

“阿追,”安乐公主忽又抬头,“你快去紫宸殿找皇后——对,现在就去,拿我的金符,喝令各宫门开门——十万火急。你去叩见皇后,问阿娘她收走的三个香囊,和这枚一模一样的三个,都还在不在了?我要没命了啊——”

话没说完,寝阁门有响动,却是驸马武延秀听见内里声音不对,赶过来看出了什么事。一见丈夫,安乐公主醒悟:

“对了,让四郎去更合适……”

她又把原话向武延秀说了一遍。此时天色已黑,各处夜禁鼓早响过,宫门下钥,任谁都不能再在大内走动。但前一阵二圣特意给安乐公主府颁赐了一道可夜开宫门的“金符”,就是为她生产时传报消息用的。安乐公主坚持让丈夫拿那金符去见父母,任谁也拗不过她,武延秀只得换衣裳接符出少阳院。

阿追留下来搂着安乐公主抚慰,问她是怎么回事,年轻美女不肯细说。她只是泪眼汪汪地长吁短叹,反复叫着“二哥”“七姐”“七姐夫”,说“我不是故意的”“我给你们做了那么多法事还舍宅立寺超度”。阿追在旁边听着,似乎她心虚得厉害,这银香囊勾起了她最不愿意回忆的往事。

怀胎至今,她已经有一两个月吃不好睡不香,怎么呆着都难受,脾气也越来越暴躁,时哭时笑,喜怒无常。驸马以下,公主府里所有人都过得战战兢兢。阿追还略好些,安乐公主习惯他身上的温静气息,对他十分依赖。

他哄了安乐公主约摸一个时辰,武延秀从内宫返回,答复妻子:

“我惊起了皇后,说明情形,皇后又命身边人去找那些香囊——早就收起来了。找了半日,才在内库一个匣子里找到,还是那三枚。皇后不放心,命人拿来亲眼看了又摸,确定没动过。”

安乐公主又惊叫一声,指着阿追刚拾起放在案上那枚香囊:

“就是七姐的……七姐从阴间悄悄系到我腰上……她要报复我……她的儿子也死了,她恨我,我肚里的孽种她也不会放过……”

永泰郡主之夫小魏王武延基在东宫被杀,永泰郡主当时也是怀孕临产,惊痛之下早娠,没能熬过去,一尸两命,知情者皆以为世间大惨事。听安乐公主这么说,武延秀忙上前安慰妻子:

“八娘别想那么多,没那种事,我大哥大嫂是咎由自取,与八娘有什么关系?是儿不死,是财不散,他们那儿子自己没福,谁也不能怨怪。你就是身子不适,胡思乱想罢了……”

武延秀和阿追左右坐在安乐公主身边,一递一迭又哄又劝,好容易劝得安乐公主收了泪,命将那香囊包起来“镇到佛前去”,然后上床安睡。刚躺下不久,她忽然又叫腹痛。阿追一看,羊水破了。

他并不意外。算算日子,其实也到了……当然对外的说法,是尚有一个月才到产期。但世间妇人,早产也挺多嘛……

三处府邸皆做好了充分准备,只是事到临头,仍免不了忙乱。安乐公主近来事事遂意,吃喝不忌,身体肥重过头,虽是第二次生产,竟比生头胎还要痛苦艰难。

她尖叫哭喊了一整夜,到后来嗓子哑了,只是反复嘶叫“七姐”“七姐”“仙蕙”“饶了我”“放过我”。尚药局的侍御医们几乎全被二圣打发来少阳院,那些于妇人产育一窍不通的医人,也得在外陪坐着待呼唤。

见妇人生产大不吉,天子皇后——其实只是韦皇后吧——遣来看探问话的宫人首尾相接,从紫宸殿到少阳院的路上时刻奔走不停,但二圣到底没亲至抚慰爱女。上官婉儿、太平公主和相王妃倒是来了,还带来了各自信得过的产婆侍娘,跟着忙里忙外。

这种时候用不着男人,武延秀和阿追都被轰到院外,只能枯坐着等待,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天。他们都尽量避免谈及婴儿的生父,只武延秀淡淡问过一句:

“你知道公主和皇后已经商量好,如果是男,就上奏天子,请赐他姓李么?”

“是吗?”阿追还真不知道。转念一想,皇帝不肯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的一个主要原因,就是她的儿子姓武,将来李唐社稷又要传给武氏,天下不服。那么这次子姓李的话,也许将来可把江山传给他?

他杨慎追的儿子……将来能做皇帝?

“公主方才说,她觉得是女儿。”他谨慎地回武延秀一句。其实刚才安乐公主嘶喊的原话是“我知道是女,七姐我知道你又来投胎了……”

这个疑虑,到天明以后,终于解开了。内室传出婴儿啼哭以后,武延秀和阿追同时长出一口气,相互看看,伸手相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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