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 御座(1/2)

时间过得真快,又是一年重阳朝会。

“中宗孝和皇帝”丧期未过,君臣仍披麻戴孝朝于太极殿上。那黑漆漆的梓宫大棺置于墀上正中,灵位依旧,只右边帷幕内的守丧妇人不再有韦太后母女,改以太平大长公主和小皇后陆氏为首。少年天子重茂坐于殿上东隅御床,西向接见群臣,神色木然。

隆基紧了紧腰间束着的麻衣带,心里暗自较劲。他看到身前大哥成器的肩膀也紧绷着,不自禁地伸手去碰了碰大哥手掌。大哥反手一握他拳头,兄弟二人会意,各自收束,集中精神。

群臣礼毕,匍匐起兴,又一一上前拜谒祭奠大行皇帝。打头的就是皇叔安国相王,他有了年纪,脚步迟缓,由嫡长子成器扶持至梓宫前。父子俩行完礼刚起身,右边帷幕里忽然步出一道白色人影。

镇国太平大长公主,也是一身素服,脂粉不施,髻无珠翠,微微扬起的下巴却尽展高华傲岸。她立在梓宫前,开口朗声道:

“皇帝早传圣敕,以已年幼,国赖长君,欲禅位相王,相王固辞不肯。今天命移支,又逢重阳胜会,皇帝欲以此位让叔父,可乎?”

墀下群臣一时无人应声,但也没人讶异惊诧。僵持片刻,宰相魏元忠出班跪答:

“国家多难,皇帝仁孝,追踪尧、舜,诚合至公;相王昔已居宸极,群望所属,代之任重,慈爱尤厚矣。臣等谨奉诏!”

隆基眼见父亲举起双手,似乎又要推让,忙跟着出班跪倒,高呼“万岁”。他这一动,殿上群臣也跟着忽啦啦跪倒一片,皆再拜蹈舞。正随在相王旦身边的李成器则抱持住父亲双臂,贴身跪下恳劝。相王顺势与长子相拥而泣。

隆基心头大石落定,转眼去瞧孤零零还坐在御床上的堂弟重茂。

少年天子也不知是看不懂眼下情势,还是心里不愿意,仍板着脸端坐不动,毫无表示。隆基一皱眉,心里闪过一句“真不如那晚把他也直接杀了”。

玄武门兵变那一夜,少帝也在太极殿守灵。正殿内外驻守的禁军大多披甲执兵,自白“奉临淄王命”,军官们响应得尤其痛快利落。隆基一行大喜之下,张说便提出:

“众约今夕共立相王,何不早定大计!”

他挥手指住太极殿台阶,便有立功心切的武士应声持刀奔去,看样子是要去斩杀殿内的少年天子重茂。隆基大吃一惊,遽忙厉声喝止,才没给父亲和自己无端泼上一盆“弑君”狗血。

之后张说、王守一、刘幽求、钟绍京、陈玄礼、葛福顺等率兵在内宫外朝大肆捕索韦氏党羽亲信,至晓,内外皆定。天明以后,隆基才出宫去见父亲相王,叩头谢过“擅作主张不先启训”之罪。当着十余将领朝臣的面,相王抱住第三子肩膊,声泪俱下:

“社稷宗庙不坠于地,汝之力也!”

……经历这几十年磨难,父亲的作戏本事也臻于炉火纯青境地了。

隆基发动兵变之前,确实不曾亲自禀报父亲。但他始终与大哥成器声气相通,毫无隐瞒,而大哥则日夜侍奉在父亲身边。大哥又为人忠厚不擅诈伪,以他与父亲相王的亲密知契,隆基才不信他竟丝毫没泄露过风声。

之后张说又劝成器、隆基兄弟,让他们去向父亲进言,早日“即位以镇天下”。大哥的第一反应也是回绝:“相王生性恬淡,虽有天下,犹让于人,况亲兄之子,安肯代之?”

张说的回应是“众心不可违,王虽欲高居独善,其如社稷何?”大哥这才允可,与隆基同入见父亲,极言其事。相王再三推拒,最后也只摇头叹息下泪——以隆基对父亲的了解,这就算是许可吧。

偏偏少帝又横生枝节,瘫坐在御床上不言不动,沉着一张蠢脸不肯起身作态。隆基知道父亲绝对不肯主动上前,表露丝毫“夺位”的野心,以免污了他的千秋美名。隆基和大哥身为他亲儿,也不好越俎代庖……

心里正着急,却见姑母太平大长公主一撩衣裙,大步走向东隅御床,竟伸手提住少年天子的衣领:

“天下之心已归相王,此非小儿可居!”

白麻衣袖飘扬而起,太平公主使力挥臂,十六岁的李重茂被姑母一把揪下御座。太平公主又推他一把,他明明身材比姑母壮实,却不敢反抗,跌跌撞撞往前几步,太平公主喝令两个宫宦过来“把四郎扶回后宫去歇息”。

方才与她同在灵位之西守孝的小皇后陆氏也被扶出殿外。隆基见是时候了,起身上前,与大哥左右扶持住父亲,架往御床。太平公主伸臂迎接多年来与自己一家相依为命的四哥,和他两个儿子一同把相王按倒在座,大声唱礼:

“新皇柩前即位,群臣再拜蹈舞!”

尘埃落定,大事已成。

年届五旬的高宗天皇大帝幼子旦,平生第二次登基称帝。在太极殿受礼毕,他又被左右簇拥着出南御承天门,大赦天下,改元“景云”。

之前,韦氏一党诛除尽后,朝廷已经用少帝诏旨大肆封赏过玄武门兵变的功臣:临淄王隆基进封平王,兼知内外闲厩、押左右厢万骑、领殿中监、同中书门下三品。以宋王成器为左卫大将军,衡阳王成义为右卫大将军,巴陵王隆范为左羽林大将军,彭城王隆业为右羽林大将军。相王五子,牢牢掌握住禁军。

太平公主长子薛崇胤也封为右千牛卫将军,次子薛崇简因立功更巨,特赐爵“立节郡王”。张说守中书舍人,并参知机务。钟绍京守中书侍郎,王守一、陈玄礼、葛福顺等皆升拔武职拜将。从前遍布朝野的亲韦氏文臣武将则纷纷坐罪贬流,韦后唯一还在世的女儿长宁公主也随夫婿杨慎交贬去了巴州。

隆基如今身兼宰相与禁兵监军两个文武顶级职事,每天忙得脚不沾地。这日清晨,他与兄弟们入宫向父亲定省毕,刚要退出,父亲忽然招呼他:

“阿瞒留一留,你姑母有话跟你说。”

太平公主就大剌剌地盘膝胡坐在御床之侧——这倒是新天子特诏赐许的。自从她一手提下少帝拥立四哥,新皇就对这个世间仅余的手足亲厚宠信无比,所奏必纳,唯其言是听,礼遇之隆远超成器隆基等亲子。

隆基揪着心上前行礼,父亲命他坐下。不等太平公主说话,皇帝先问:

“你姑母奉敕去为大行皇帝卜陵,结果有人向韦庶人进谗言,害得她一家险遭不测,阿简也因此受重伤。这个进谗言的人,到底是谁,查出来了没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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