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 旧主新儿(1/2)

这一回受伤前后,修多罗想得最多的人,是她师父青越神尼,和她母亲阿邢。

她到嵩山峻极庵学武时,年已十五,其实成人了。师父很喜欢她的根骨资质,又因欠着太平公主人情,无法拒绝收她为徒。但少女学武艺并不轻松,重重艰辛磨难比之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,还会有些身体上的伤损绝毁:

“婚夜可能无落红,无法自证是否处子。长期费力习练轻功,服用仙丹灵药,体态消瘦坚韧力量又大,却会搅乱天癸,将来或许怀不上胎。就算怀上,生产也会比寻常妇人更艰难……”

当时的修多罗根本不觉得这些算什么麻烦,她也身不由已没得可选。后来她一度要嫁李重润为妃,自己暗自忐忑过,但又思忖“走一步算一步想那么多也没用”。再后来……她更不上心,有时想起,反而庆幸自己不是个寻常妇人,不必象太平公主那样喝避子汤,就能纵情享乐。

自欺久了,会以为那些都是真的。她相信自己绝娠,所以第一个月天癸未至,就觉得是偶然——以前也隔三岔五这样。然后第二个月还没有,然后……

然后她惦念起母亲。

母亲在内教坊生下她姐弟俩,又只身把他们养到十五岁。母子三人都是被当作歌舞百戏伎人来训培的,日子过得有多困苦伤痛,自不用提。漫长的黑夜里,母亲一手搂着一个孩儿,给他们讲些故事笑话,偶尔也会提一提他们的生父。提得最多的,就是父亲得知母亲怀胎后,对她的照顾怜惜:

“我跟你们阿耶说,我小时候在蒋王府里,本来有个双生阿姐呢。我母一系家中常怀双生子,几乎代代都有,我肚子里可能也怀了两个……你们阿耶好欢喜啊,他一直想再得个儿子,要是两个,那不更好?就那一两个月,我什么劳役演艺都不必做,他把我安置在专门一间房内,还拨了下人伺候我,就象我是个良家主妇似的……”

没等到她肚子里的双胎出生,父亲就死了。随后母亲阿邢带着身子被大妇卖入内府。小时候听故事不明白,如今修多罗觉得,大概身为世代家妓的母亲,一辈子唯一得到过的一点点温情重视,就是怀胎后的那一两个月。

然后她一直念叨到死。

“妇人有身子以后头三个月,最不容易过去,动了胎气就保不住,头回怀妊更是如此。所以你们阿耶不叫我乱动呢,天天只是躺着保胎……”

那修多罗如果一如既往地乱蹿乱动,或更努力地乱蹿乱动,她肚子里私孽,会不会保不住坠下来?

她年纪不小,马上就到三十岁了。这年龄的女子初次怀胎,据说更艰难坎坷更难坐稳……修多罗就是抱着这种自欺心思,谁也没告知,日常仍跟在太平公主身边东奔西走。

可她打了一场惨烈大战,甚至阵前暴起斩杀敌方大将,又被砍成重伤,肚中孩儿依旧安然无恙,坚实壮健。

也没法再瞒过来给她治伤的医人。她昏迷的几天当中,该知道这消息的人,都知道了。

太平公主一开始居然还挺高兴,等修多罗醒来,百忙之中还来问她:

“你怀的孩儿,是不是阿简的?”

嗯,因为常守武备的关系,修多罗确实和家主的次子薛崇简走得挺近,交情甚好,后来二人联手以少抵多坚守不退的作派也容易让人想入非非。可惜……真不是。

修多罗甚至都希望自己能点头说声“是”。她与薛崇简的正妻方城县主武媛娘也熟识,还很喜欢她。武媛娘少年时曾力促丈夫与自己长姐情缘匹配,后虽因父母之命,二人被迫成亲,薛崇简对她十分敬重感激,夫妇和睦,家中融洽。修多罗要是给薛崇简添个孩儿,给太平公主添个孙子,她想不会出什么大动静。

可薛崇简应该不会乐意当这天外飞来的便宜阿父。他比修多罗受伤昏迷还早,伤势却不如她重,也和她一起被送回三原驿馆救治养伤。修多罗醒来的第二天,薛崇简就拄根拐杖,由下人扶着到修多罗房内来看她,径直问:

“孩儿是三郎的吧?他什么都没瞒我。你放心,他本就膝下荒凉,一心盼着子嗣多些。你这回以身代主,为阿娘立下大功,我母子一定送你风光嫁进王府……”

这就实在……没法再否认了。

太平公主回长安前夜,又来修多罗病榻前一趟,神色疲惫悲哀。还没在床沿坐稳,她就皱着眉逼问:

“是三郎的?相王家的隆基?真是他?你这闺女,眼光怎么越来越差了?好歹你也是差一点点就要做大唐皇后的人,哪怕你跟他大哥成器好上呢?成器的相貌性情,不比隆基强?”

啊……修多罗茫然回想相王嫡长子李成器的模样。她常在太平公主府与相王府之间奔走,自然也熟悉宋王成器。相王这个嫡长子,无论外表、脾性、雅好甚至语音,都活似与其父一个模子脱胎出来的,称得上“谦谦君子温润如玉”。单论容颜,似乎确比长相粗豪的三弟隆基更能讨女子喜欢。

可这档子事,又不是单看相貌就能定……她跟李成器从来没什么深交,大概对方对她也从来没动过那方面的心思吧。

“之前四哥跟我提过,很是器重喜欢你,想让你到他长子身边服侍,同时也能做护卫,多一重安全。要是你能给四哥生个孙儿孙女,那一定给你正经封位,不会亏待。我也没回绝,只说你现在这么来回传令的用处更大,将来等朝局稳了,再作考虑。你都快三十了,总跟着我不是事,要是你自己愿意找个男人生儿育女,我不会拦着……谁知道你私下里会挑中隆基呢?”

太平公主说着长叹一声,叹息中满是懊恼郁怒。修多罗忍着伤口疼,只是纳闷。她一直以为太平公主还挺爱重临淄王的,这几年姑侄两个经常直接见面商议大事,彼此信任。背地里太平公主虽偶也抱怨隆基“胆子太大太有主意”,总的来说,对他评价极高,常说“那是个能担当大任的儿郎、李家千里驹”。要不是这样,修多罗也不会那么轻易地……

“公主不愿意让我跟着三郎?”她问。太平公主瞧瞧她的肚子,又叹气:

“我愿意不愿意的,如今还有什么用?你连他的孩儿都要生了……他那原配发妻王妃,性子不是太好,你到他身边恐怕会吃苦头,你知道么?”

修多罗点头。王妃自己不育,又不乐见丈夫有庶出子息,这事她听隆基自己埋怨过几次,也是她一直不肯和他“过明路”的原因之一。她就想找找乐子,根本不愿意掺和临淄王府里的醋坛污糟。可现在……

“我能还回公主府么?”她央求家主,“孩儿生下来,三郎若要就抱走,我并不想做他的姬妾啊……”

“这什么话?”太平公主失笑,“你多大年纪了,还不懂人事?三郎好歹是郡王,如今立了大功,将来说不定能跟他大哥争立皇太子呢!给储君王公生有儿女的妇人,还能随便在家宅外头乱跑度夜?何况你在我身边也没什么可干了,帐内女卫士就剩你一个光杆……”

听到她提及自己手下的女兵,修多罗又心里一痛。寅王山之役,四十女兵折损殆尽,她至今记得阿甜以身相护替自己挡箭雨的情景。太平公主摇摇头道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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