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章 黄台瓜辞(1/2)

阴雨连绵,夜色更浓。隆基甩掉雨笠油衣,报了名,急步走上蓬莱殿台阶。

殿内灯火通明,天子正盘膝坐在御床上,皱着眉注视面前侍御医救治伤病。见隆基进门,他只挥挥手,命儿子一边坐了,父子俩谁也不说话,都担心地瞧着昏迷不醒的薛崇简。

从少阳院来蓬莱殿的路上,隆基已听身边侍臣大略讲了事情经过。

黄昏夜禁鼓起之前,一队人马持着太平公主府符信,以担架抬了一人,径至大明宫望仙门外,说声“太平公主举发一人,此人心怀怨望诬陷太子”,放下担架就走。他们来去如风,守门卫士竟没来得及拦阻。

有人上前揭开担架上的蒙被,细细辨认,认出里面昏迷的年轻男子竟是太平公主第二子、立节王薛崇简。

他头裹白巾,身上血迹斑斑,路上又淋了雨,眼瞅着奄奄一息。这一下监门卫大惊,飞报皇帝太子。皇帝闻讯,忙命将薛崇简抬至寝殿,他亲眼看着救治。

“回禀陛下,立节王头后遭遇重击,身上有两处骨折,还有鞭笞伤,很象球场上被误击后落马所至……”侍御医依经验禀报,隆基不等父亲开言,不耐烦地打断他:

“立节王侍奉着父母去蒲州,路上哪有什么时机打马球?要是落马,那可能是半路遇上了什么事——你就说他性命能不能保住吧。”

侍御医连声说那几处伤都不致命,只是怕淋雨后高烧,再发作起伤后寒热,就麻烦大了。皇帝听罢,命在偏殿收拾出一处清净小室,将薛崇简抬入妥当安置,分拨内侍照顾,几个侍御医轮流值守,他要亲自看护这外甥。

“阿耶近日也圣体不安,怎能如此劳神?”隆基劝说,“不如把阿简搬移到少阳院,儿子来——”

“不用。这些日子你比我忙。”皇帝神色阴郁,摇头不允,“我反正也闲得没事可干,身边连能说说话的人都没几个……照顾照顾病人,也算熬日子。”

这口风可不善。隆基又想起那队人马送来薛崇简时撂下的话“太平公主举发一人,此人心怀怨望诬陷太子”,心头越发紧缩。姑母拿亲生儿子来作这一出苦肉计,是打算拼个鱼死网破了么?

父亲脸上表情怔怔的,目送下人将薛崇简抬走,却没命隆基退出去的意思。隆基听他在内宫的耳目通报过,自大哥成器等五王及太平长公主夫妇一并离京出外,自己又忙于政事,天子身边再无亲人相陪,寂寞异常,每日只是弹奏器乐莳花弄草,或听慧范等僧人讲经说法。他知道这样不妥,但还没来得及想法应对……

“你姑母心里怨气很大啊,”皇帝开口,“算算日子,她一家快到黄河边上了吧……怪不得我这些天总是心惊肉跳的,神思恍惚,晚上总睡不好。唉,阿瞒,我父子对不起你姑母啊……”

来了来了,隆基最怕的就是父亲这心慈面软、做事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习性。他张张嘴,想以大义和宗庙祖灵之类相劝,皇帝却没给他开口机会,自顾说下去:

“前天晚上,我到半夜还没睡着,就听见窗外传进来幽幽鬼哭,还有丝缕歌声。你知道唱的是什么么……”

他手边就有琵琶,随手抄起来,横抱在怀,大唐天子拨弦歌唱:

“种瓜黄台下,瓜熟子离离。一摘使瓜好,再摘使瓜稀。三摘犹自可,摘绝抱蔓归……摘绝抱蔓归……”

“黄台瓜辞?”隆基只觉头皮发麻,“那不是……二伯父章怀太子为讽谏祖母所作的……”

“呵。”皇帝放下琵琶,自失地一笑,“如今都这么说,可你们不知道,章怀太子作了这歌,传扬开来的却不是他……他立代大哥为储,没一天得过阿娘欢心。直到他被废贬追杀,这歌辞也就二哥身边几个亲近人知道。这歌能传进你祖母耳中,又在宫中传开,还多亏了那个乐工……安金藏。”

“安金藏?为阿耶剖心明冤那人?”隆基倒不知他和《黄台瓜辞》还有什么瓜葛,不过那也不奇。安金藏剖心那年,他自己不过才六七岁大,父母保护严密,那凄厉壮举都是他长大以后听别人转述的。

载初元年,武太后废皇帝为皇嗣,把他一家幽禁于后宫,自己登基称帝,革唐为周。时武承嗣、武三思等大幸,酷吏来俊臣用事,他们窥伺女皇意旨,对皇嗣一家逼迫监视极紧。少府监裴匪躬、内侍范云仙因“私谒皇嗣”处腰斩极刑,中外大惧,皇嗣一家身边只剩些近侍、乐工、优伶。

来俊臣仍不肯罢休,唆使人诬告皇嗣谋反,自己审理此案,将内宫侍人全体逮捕,施以重刑。皇嗣一家面临灭顶之灾,均不抱生望,此时乐工安金藏挺身而出,力证“皇嗣不反,吾剖心以明”。他引刀自刺,当场划开肚皮,内中脏器肝肠流出腹外,血洒满地。

此事传入禁中,女皇感叹“我有子不能自明,不如一乐工忠心”,令侍御医以桑白皮线缝合安金藏肚腹,敷以灵药,救活了他,同时命来俊臣不再追究皇嗣谋反案,一家乃安。

“安金藏虽义烈忠勇,可来俊臣手上,什么血肉横飞场面没经历过?那剖心辨冤啊,能震动在场所有人,可吓不倒来俊臣。”天子回忆着缓缓说道,“来俊臣当时下令,谁也不准提安金藏这事,就作为熬刑不过自杀身亡处置。我知道那是我全家最后一线生机,拼尽全力,却也捅不到你祖母跟前。我只能……让人偷偷告知了你姑母。”

“我姑母?”载初元年那阵,也正是太平公主被母亲逼令改嫁武氏的时候,母女俩明里暗里闹得很僵,她还顾得上四哥么……隆基腹诽着,只见父亲慢慢点头:

“对,你姑母知道了安金藏这事,晚间闯夜禁进宫,到圣母神皇面前伏地大哭,禀明此一壮举,又将二哥所作《黄台瓜辞》诵给阿娘听,百般相劝,终于劝动阿娘回心转意,不再对她亲生的儿女斩尽杀绝……那时太平为拒绝改嫁武承嗣,跟阿娘已经好久不说什么真心话了。她这么一哭一闹,阿娘向来最疼她,总算有用,母女俩也因此和好……唉,我全家欠你姑母的,太多太多了。”

幸好外朝诸臣应该还不知道太平公主这个“保扶圣躬”的功绩,隆基立刻想到。尤其不能让史官得知,史官只记下安金藏的义举就好。他一家因着妇人保护而苛且偷生,说起来实在没什么光彩。这妇人还跟他自己斗得正激烈……

说到底,父亲和他几个兄长横遭噩运,都要怪女祸横行乾坤倒置,至今流毒不绝。甚至……隆基忽然警觉起来,父亲前晚听到的那鬼哭和《黄台瓜辞》歌声,到底是他的幻梦,还是太平公主余党在宫中作乱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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