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章 禁苑官户(1/2)

长安城北至渭水的大片郊野,向为“禁苑”,是皇家种植、修造、豢养、游猎之地,禁绝平民百姓出入采取。但城西北禁苑边的高阳原上有一大片风水佳地,自秦汉起,附近官民争相在那处安葬先人,并在附近形成了看守墓园的村落。禁苑守卫军府对那一带的乡人通常无视,只要他们不深入禁苑猎伐,就睁一眼闭一眼不加管束。

阿追头戴斗笠,手持陶钵,依照打听来的方向地步出城找到这“六堡村”,又挨门询问,终于敲开“狄夫人家”门扇。出来应门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,目光略带警惕。阿追口诵佛号:

“阿弥陀佛,小僧弘道,受修慈尼寺比丘委托,前来向狄旅帅的后人交代些话。”

“修慈尼寺?”开门人诧异,“那是什么地方?我家没人去过啊?大和尚是不是找错了?”

“居士是否狄旅帅贤郎?”阿追再问一句,眼见年轻人不太情愿地点了头,他压低声音:“小僧是张道济公遣来的。”

这一把他押对了。一提张说大名,年轻人脸色一变,忙看看门外四周,将阿追让进门,又入内去禀报。一个中年妇人急匆匆迎出门槛,见了“弘道和尚”,别的都不及说,先问:

“那孩儿怎么样了?二郎还好吗?”

阿追心中大震,全身都发起抖来。默念着“冷静冷静她说的二郎未必是我儿”,他勉强维持表面安稳,问讯行礼,按之前与修多罗商议过的法子,慢慢向这一家人套话。

此行源于他在修慈尼寺里看到的那诡异镇恶牌位。“王同皎”“狄景晖”“李重俊”三个不共戴天死敌的名牌供奉在一处,作法镇压。阿追与姐姐议论,都觉得应该是有人害死了他们三人,生怕报复。细数那三人身死的前因后果,理论上作恶者应该是武三思或他家人同党,但武三思的势力几乎已被一网打尽,更进不到东宫庇护的尼寺来供牌位。

换个思路想,阿追便疑到张说身上。张说在京时,常于修慈尼寺出入,他又曾与高戬结为患难密友。而狄景晖所知晓的杀父凶手,正是高戬。

有这一念,阿追下来便想法问人查档,梳理出狄景晖、高戬、张说三人的行程踪迹。果然,神龙二年初,狄景晖在魏州司功参军任上贪暴丢官,回神都洛阳运动求起复。那时流贬端州的高戬尚未回到洛阳,流钦州的张说却已经奉诏回朝。

阿追向狄景晖的遗孀和两个儿子小心套问,得知狄景晖那时到洛阳,确实曾去高戬外宅找人,没见到主人,却遇上了也来探问难友消息的张说。二人不知谈了些什么,狄景晖从此一意去巴结逢迎武三思,没再与太平公主府的人通问。

那之后不久,刚刚起复的张说便遇母丧,丁忧回家守孝三年,脱离朝政。大概他当时指点狄景晖投效武三思,只是看到神龙革命后的局面。张柬之王同皎等“五王”势力功高盖主,新皇夫妇要拉拢武氏势力与之对抗,狄景晖的身份正好从中取利。

此后这一案发展成王同皎冤死乃至景龙宫变,很可能是张说也没能预料到的。他自己无意中作恶,心中不能无愧,于是在尼寺里供奉了那么古怪的镇恶牌位……阿追想的却是:张说守孝期满回朝做官也没多久,之前国都是洛阳。

他在长安并没多少亲戚故旧,能秘密托养一个幼儿,还瞒着包括主公太子在内的所有人。

阿追如今剃度为僧,跟着师父慧范在贵戚豪门里出入,打听消息倒比之前方便了许多。没过多久,他就知道狄景晖死后,本想归葬祖坟埋在父母身边,但他两位兄长和族人恨他败坏乃父名誉,拒绝此议。他妻子求告当时他效力的府主武三思,武三思赠些赙仪,在长安西北高阳原给狄景晖找了一处葬地。狄景晖之妻和两个儿子也在他坟墓之侧的六堡村赁居,一边守孝一边读书,准备期满去考科举出仕。

“村居清苦,夫人不容易啊。”阿追环顾着这土屋小院叹息,狄夫人点点头,又问一句:“那孩儿怎么样了啊?”

这正是阿追最想问的话,但他只能回旋接近,先勉强支吾“还好”,又问:“孩儿到新居不适应,想问问夫人,他在这里时平常怎么度日?都吃穿用些什么?”

狄夫人有一搭没一搭前后颠倒着说了许多话。阿追自己梳理,原来张说进京做官后,很快来找到狄夫人母子,也问了许多事,又赠他们些金帛度日,母子三人自然感激。就在唐隆宫变后两天,他忽然带着一个怀抱半岁幼儿的少妇来狄家,只说“这是我外宅,因大妇厉害,求夫人照顾一阵子”。

官人这点风流罪过,任谁都容得。狄夫人满口答应,又见那男童生得着实可爱,真心疼他。此后张说又来过几次,忽一日说要出差去东都,委托朋友来将外宅母子带到新舍去住,狄夫人还很舍不得,哭了几场。

“道济公的朋友……”阿追心念一转,“是说那位大腹便便貌类富商的张公吧?——道济公肯与他论交称友了啊?”

他左支右绌尽力描补自己的无知,好在狄夫人与她长子也均才智平常,没听出什么不对劲。狄夫人叹道:“对啊,正是那位张公。他生得和善,做事可绝情。我问他要把二郎母子送到哪里去,将来也好去瞧瞧孩子,当一家亲戚走动不好么?好歹他母子也在我家住了这些时候啊……那肥胖张公怎么也不肯说,好象嫌我家晦气似的……”

“这确实办得不妥,阿弥佗佛。万一夫人这里丢落了二郎的衣裳用具,想给送去都没法送啊。”阿追应和着她叹息。狄夫人点头道;

“可不是吗。他母子在我家住了这么久,小儿零七八碎的物事又多,走得仓促,还能保准不丢三落四的?那肥胖张公把人接走以后,我收拾出了一篮子呢。叫我那二儿挎着一路问人去追,最后知道他们进了禁苑,只好罢了……正巧今天小师父你来,你就带走吧。道济公不是遣你来问二郎起居的么?”

说着,狄夫人进屋,果然拿出一个柳条篮子,内里装些摩合罗吊带袴之类小儿衣具。阿追欲待推却,忽然动念,便接过篮子来合什致谢。

他又问了半晌,确定狄家母子再不知道二郎的更确切下落,起身告辞。大袖中摸出一条金铤,他递与狄夫人,只说“作两位郎君读书膏火”。

这倒是修多罗嘱咐他的,叫他找到狄景晖妻儿后,细看他们人品行止,如果还过得去,不妨给些资助——反正姐弟俩手中都不缺钱。

“狄景晖是个奸恶不孝子,自作自受死了活该。我有点可怜狄国老的孙子……人没法选择父母啊……”

阿追如今也是完全不在乎钱帛的,他就是有点恶心。这笔钱得以张说的名义给出去,替恶人作情。

不管怎么说吧,隔了这么久,他终于打听到了儿子下落。

挎着那柳条篮子,阿追沿狄夫人指的方向匆匆赶去,果然很快进入禁苑范围。好在他如今是胡僧慧范高徒,持着戒牒,内外道场出入都方便,遇上守卫禁军也不甚拦阻。只是禁苑地方太大,他走得口干舌燥腿酸气短,在附近果园田地里直绕到天黑,还是找不着什么头绪。耳听得遥遥传来城内夜禁鼓声,他只得废然而返。

第二天,阿追先入少阳院去探视修多罗,遣开人向阿姐说了自己昨日见闻。一听说二郎有了下落,修多罗也十分关心。她身体好转很快,如今已能骑马出行,便要和阿追一起出门去找孩儿。阿追拦着她苦笑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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