尾章 无字碑(1/2)

修多罗赶在城门开启后第一时间冲回少阳院,从龙首池边越墙而入,运气不错,无人发觉。这一带因没什么宫室,人烟稀少,守卫向来松弛。也许她抢到儿女以后,也可以从这里抱出宫?

她太累了,又困又饿,体虚力乏。回到自己居室,先小睡两个时辰,略复精力,醒来再盘算准备抢夺逃离。

按照她和阿追讲的计划,得先去拿到些迷药,然后协调安排自己的侍婢助力——后者就极其困难。她是只身一人被太平公主府送到隆基身边的,如今房内使唤侍人全是原临淄王或东宫太子家奴户婢,根本没什么旧识心腹。

拨来服侍她坐胎生产的侍娘婢宦,也算尽心出力,处得还不错。但要他们背叛东宫主人主妇、帮着她偷抢孩儿……不行,不行,修多罗摇头。太冒险了,一转身他们就会去告密,成事不足败事有余。

她只能靠自己,自己一个人。

依着往日行止,她去见了太子妃及其它东宫内官,草草敷衍一番,不让身边人起疑。她早打听过少阳院药室所在,借口自己夜间睡不着,进去索要些助眠药物。当直的典药倒没多说什么,在药柜间一阵忙碌检索,修多罗忽见门外出现左卫率王守一的身影。

王守一在院门外停步,跟个黑衣人低声说着什么,表情语气急切严重。修多罗看那黑衣人的装束有些眼熟,脚下移步,悄没声滑到院门内,隔着门板听他二人说话:

“……全死了?一个活口都没留?那我差他们去办的事怎么样?”

“小人问了附近村民,都说夜里闹得吓人,没敢出门看,只听见有男女叫嚷声和小儿啼哭声。地上只有血迹,和那几人的尸体,没有童尸,看来是……没办成。”

王守一重重叹口气,又恨骂“废物”,自言自语似的说道:

“本来也没什么,就是太子妃她……这等关键时候,她可不能再激动忤逆三郎。她如今养孩儿养得好好地,又凭空出来一个,真是……唉……”

摇着头,太子妃的双生兄长走入药室院。修多罗在门后一躲,完美隐匿。只听王守一进了室门,找典药需索“能让人安神静气的饮子”。

修多罗绕到屋后,直等王守一拿到饮子离去,才出来接了自己的药包。典药又叮嘱些煎法用量之类,修多罗胡乱答应着,回到居室便将一包药材全数倒入铫子,加少量水命人煎熬,只希望越浓越好。

蹲在炭炉前扇风的中年侍娘,是修多罗房中年纪最大、最爱四处打听消息乱嚼舌根的妇人。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,侍娘神神秘秘地问她:

“良娣娘子听说了没?这两天三郎又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儿子要接进来了,母子俩一直养在张家令布置的外宅里,那是殿下的二郎呢……娘子所生的,其实是三郎。”

“三郎的三郎?”修多罗好笑地随口回一句,脑中突然电光一闪。

昨夜在菜户营村的奇遇,那两队前后突然掩杀而至的军士……今日王守一与心腹的私语……张暐为隆基养着的外宅母子……

大内、东宫、王府、公主府……就是这样了。所有人都陷在这样的污泥坑里,只要不脱身离去,只能任凭周身臭秽越裹越厚,什么时候淹没头顶窒息绝气,什么时候才算完。

熬好浓浓一碗助眠药汁,修多罗又考虑如何才能让儿女的保母看护们神不知鬼不觉饮下——甚至最好让两个孩儿也喝一些,全程睡熟,不然他们醒来一哭,立刻糟糕。考虑结果,她找了个小皮水囊,把药汁灌进去,打算比拼自己掩饰倾倒的手速。

折腾一天,黄昏又至。修多罗穿好衣裳,带些要紧随身物什,最后看一眼自己居住经年的卧室兼产房,毅然扬头大步出屋。

她永远不会再回来。

借着暮色掩护,她悄悄接近太子妃所居少阳院后堂。各处已掌灯,双生孩儿所居西厢廊下烛火明亮,不断有人进进出出,修多罗还嗅到了清苦的汤药气息,不是发自自己身上的——奇怪,有人生病了吗?

她白天刚来见过王妃,太子妃本人毫无病容啊……她喝的饮子,大概就是她兄长去特意要来的那种,气息也与这种药味迥然不同。修多罗在这方面的分辨能力还是不差的。

走得更近些,小儿啼哭声也能听到了。修多罗一颗心揪到半空,却又顾虑被发觉,勉强忍耐良及,才抓住时机,闪身蹿到西厢房后窗外,踮脚向内一觑,不觉又惊又怒。

果然是她所生一对儿女病了,或者说,两个幼儿都在哭,但似乎保母侍娘只围着身着红衫子的女儿忙着喂药。身着蓝衫的男童被抱在一边“陪哭”,抱着他的,竟是太子妃王氏本人。

修多罗一皱眉。她的打算,是等夜再深些,自己声称“被太子妃着人唤来看看孩子”,半闯进室内,和保母乳母们寒暄,趁机给她们下药。王妃也在屋内,这条计策就没法使了……也许她待一会儿就走?

女童哭声暂歇,似乎终于喝下了几口药汤。抱着她的侍娘身子微侧,修多罗瞥见女儿的小脸,明显比她双生哥哥黄瘦,看来病了有一阵子了。她白天还来向太子妃请安拜望过,这院内所有人居然上下一心瞒着她这个生母,绝不让她知道女儿生病的消息,防她真比防贼还严啊。

她知道了,又能怎么样呢?

一个念头突然击中修多罗内心,让她呆愣片刻。

小儿没有不生病就能平平安安长大的。如果她今夜行动一切顺利,运气绝佳,能把两个孩儿都偷出少阳院,去跟阿追会合,一起逃往洛阳,然后呢?她女儿的病怎么治?谁来治?

男童——皇太子隆基第三子李嗣升的哭声也消了下去。太子妃哄他的声音手势轻柔熟练,神色间也满是慈爱耐心。修多罗再怎么满腹怨愤,也不得不承认王妃是真心疼爱这两个孩儿,而一对儿女显然也很亲近嫡母,儿子小手紧紧搂着她颈项。

太子妃又叫过乳母,袒胸接过男童哺喂。修多罗在窗外默默瞧着儿子大口吮吸的香甜模样,低头看一眼自己。

从十几岁到现在,她早习惯每天都用白布紧紧缚住身体,以求行动轻捷灵活。她没法哺育自己亲生的儿女……她根本不会抚养孩儿,任何方面都不会。

两个孩儿也从来不亲近她。自落生至今,偶尔让生母抱一次,两个孩儿总扭头躲避甚至哭出来找乳娘。修多罗早就对此心冷了,之前还想着只要把他们抢出来留在自己身边抚养,他们总会慢慢适应,慢慢跟阿娘亲热起来,可……

她和阿追两个人,真能一边逃避朝廷上天入地追索,一边养好三个孩子?能让她的儿女过得比在东宫更加舒适温饱?甚至最近切的,能给她生病的女儿以充足的照顾治疗?

修多罗徐徐吐出一口长气,解下腰间水囊,将囊中药汤倾洒在地。

先走吧,她劝自己,轻悄悄移动脚步。她还有机会……过几年,等她和阿追安定下来,她还可以再回长安。那时一对儿女仍不记事,如果他们过得不好,如果生父嫡母虐待他们,修多罗还有机会把他们接回自己身边安顿。

如今,不能。她放弃。

夜间越墙出宫,也是修多罗早走熟的道路。她绕向北方,奔入禁苑,再去感业寺旧址。

今夜月光比昨夜明亮很多,按理说容易看到阿追父子的藏身踪迹。但修多罗越接近感业寺,越觉得心里不安。那一大片墙垣林立瓦顶倾覆的坍塌院落里,没什么活人气息,血腥味道反而越来越浓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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